东宫偏殿。
门窗紧闭，唯有几缕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承乾背对着殿门，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割出一角的天空。
他身上仍穿着那日被训斥时的袍服，己有些褶皱，更衬得身形单薄。
“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李世民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将门虚掩。
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
“承乾。”
窗前的身影纹丝未动，仿佛没有听见。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向着李承乾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母后”
李世民再次开口，
“为你病倒了。”
他看到李承乾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那倔强的背影依旧没有转过来。
沉默在蔓延，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住殿内的两人。
李世民的耐心渐渐被这无声的抗争磨灭，语气不自觉地加重：
“你那日所说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你与元昌，到底说了什么？”
这一次，李承乾有了反应。
他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父皇不是己然认定儿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畜生说的话，父皇何必追问真假？岂不脏了您的耳朵？”
李世民被这话噎得一顿，胸口一股郁气猛地窜起，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继续说道：
“朕在问你！”
李承乾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朝着李世民的方向走了几步，不再躲避李世民的目光，而是死死的盯着李世民的眼睛。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李承乾冷声说道，
“父皇，您整日高高在上，可曾低下头看过儿臣一眼？
您可知，儿臣每次听闻圣驾将至，是何等惶恐？
就像那听见雷鸣闪电的惊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世民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呵斥，却被李承乾接下来的话打断。
“您知道儿臣听到您的脚步声，隔着老远，这心就会揪成一团，跳得快要炸开吗？”
李承乾的手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胸口，
“父皇还记得吗？
儿臣五岁那年，在御花园学骑射，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膝盖磕得血肉模糊，哭着跑到您面前求安慰。
可您呢？
您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就转身摸着李泰的头笑着说“青雀胆子大，骑术又好，将来定是个将才”。
那时候儿臣就站在旁边，看着您对李泰温柔的模样，第一次觉得或许儿臣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
“还有儿臣十岁那年，跟着孔颖达先生学《论语》，背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您夸儿臣‘明事理，懂孝悌’，儿臣当时心里多高兴啊，觉得自己终于让父皇满意了。”
李承乾的声音渐渐低沉，
“可没过几日，李泰把他编的《括地志》呈给您，您拿着那本书，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青雀才思敏捷，远胜朕当年”。
那天儿臣在东宫听内侍传来这话，手里的笔都掉在了地上。
儿臣想，原来不管儿臣多努力，都比不上李泰在您心里的分量。”
“后来，儿臣骑射时摔断了腿。”
李承乾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腿，眼神里满是痛苦，
“太医说，腿骨伤得太重，就算好了走路也会跛。
那天您来看儿臣，儿臣躺在病床上盼着您能说一句心疼的话。
可您只是站在床边，皱着眉看了看儿臣的腿，然后转身跟长孙无忌说‘储君当有威仪，乾儿如此，恐难服众’。”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从那天起，儿臣就知道，您心里的储君人选早就不是儿臣了。
李泰更是得意，他故意在儿臣面前骑马，故意大声跟人说‘父皇夸我骑术好，说我有皇家威仪’。
儿臣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着他的背影，连恨都不敢让人看见！”
“儿臣开始喝酒，开始找乐子，开始跟那些不三不西的人来往。”
李承乾自嘲地笑了笑，
“您骂儿臣顽劣，骂儿臣沉迷声色，骂儿臣丢尽了皇家颜面。
可您知道吗？
儿臣就是想让您注意到我！
就算是骂，也好过您眼里只有李泰！”
他盯着李世民，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儿臣不想再活在您的阴影里，不想再被您和李泰比来比去。
您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储君，一个能跟李泰比才学，比骑术，比威仪的储君。
可儿臣做不到！
儿臣腿跛了，才学不如李泰，连您的一句真心夸赞都得不到。
那我就破罐破摔！
我就是要让您看看，您的儿子烂到底了。
您不是喜欢李泰吗？您让他当储君啊！
您来看我做什么？看我有多狼狈，好让您更满意吗？”
李承乾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快。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眼里只有您的江山社稷，只有您英明神武的天可汗之名！”
李承乾几乎是嘶吼出来，一步步逼近他的父亲，昔日储君的仪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少年，
“您对儿臣只有要求！要求！要求！
要贤明，要仁德，要文武双全，要堪当大任。
儿臣做不到，就是废物！
就是让您失望！就是丢了您的脸面！”
“既然怎么做都是错！既然无论如何都达不到您的期望。”
李承乾的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我干脆就按照您的意愿，当个废物，当个毒瘤。
这样您总该满意了吧？父皇！”
吼完之后，李承乾喘着气重新走回了窗前，留给李世民一个消瘦而倔强的背影。
“儿臣乏了。”
他有些疲惫的说着，
“父皇请回吧。”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或者，首接赐下一杯鸩酒，或一条白绫，更干净利落，也全了父皇的颜面，省得再有我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儿子。”
李世民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影。
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