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的声响渐渐被抛在身后,林间的鸟鸣也显得遥远。
我背着婠绾,沿着依稀可辨的下山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背上小小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均匀的呼吸带着孩童特有的香甜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间。
她睡得很沉,梦里偶尔咂咂嘴,咕哝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
全然不知这世间的风霜和刚刚发生的、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惨烈诀别。
我的心里却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沉重而冰凉。
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泥土或硌脚的碎石上,都牵扯着纷乱的思绪。
惆怅如藤蔓缠绕。从今往后,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这异世挣扎求存。
背上这个小生命,她的呼吸、心跳、乃至生死,都与我紧密相连。
这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家人”,让我无所适从。
悲伤则像沉在心底的巨石。
青阳子那张血污遍布、最终化为干尸灰败的脸,
那双燃烧至熄灭的眼睛,还有玉简中那充满无尽不舍与托付的苍老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他救了我,修复了我破碎的躯壳,却又亲手为我套上了这无形的、名为“同命”的枷锁。
我该恨他吗?
可看着他为婠绾燃尽一切的疯狂,看着他玉简里那一声声近乎哀求的“孩子”、
“小婠绾”,那恨意便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溃散,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鸟语花香,溪流清澈。
可这表象之下,是村民冷漠的石头和臭鸡蛋,是黑水河粘稠的绝望,
是青阳子宗门血仇的惨烈,
是那“阴阳间”血池炼狱般的恐怖,
是强者可以随意定夺弱者生死的残酷法则!
青阳子用他的命,那些村民用他们的愚昧和残忍。
都在无声地嘶吼着:
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这世界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脚下的路却在不知不觉中缩短。
当熟悉的竹篱笆和那间简陋却曾带给我短暂安宁的竹屋映入眼帘时,我纷乱的心绪才猛地一收。
快到了。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托着婠绾的手臂,加快了脚步。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小院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然而,当我推开竹屋那扇虚掩的房门时——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当头浇下!
将我钉在了原地!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但就在那简陋的竹桌旁,赫然站着两个身影!
他们身穿着同样制式的、如同青玉般温润却又透着寒意的长袍,
袍袖宽大,无风自动。
头戴高高的、如同鹤冠般的白色玉冠,更添几分出尘的威严。
一人身形挺拔如剑,背负着一柄样式古朴、剑鞘上隐有流云纹路的连鞘长剑;
另一人则手持一柄银丝拂尘,尘尾雪白,
垂落至膝,面容清癯,眼神淡漠,仿佛不沾人间烟火。
仙人!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
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切切、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超越凡俗、令人灵魂颤栗的气息!
他们站在那里,明明没有刻意释放力量,
却让这小小的竹屋空间都变得粘稠、沉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背负长剑的男子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洞穿人心的锐利,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青云宗的人?!
青阳子的仇家?!
他们找来了?!
这么快?!
完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在坚硬的竹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用尽全身的力气,
让声音带上最卑微的颤抖和恐惧,几乎是哭喊着胡诌道:
“仙仙人饶命!仙仙人饶命啊!”
我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小小人是是山下陈家镇的村民!
这这处院落是小人祖父前几日刚刚买的!
他老人家说说这里清凉环境好让小人和小人妹妹
没事可以来这里住几天踩踩景散散心”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拼命扫视着屋内的角落,
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逃生缝隙,同时将背上依旧沉睡的婠绾护得更紧。
巨大的恐惧让我的声音都在扭曲。
“嗯???”
那背负长剑的仙人发出一声带着明显质疑的冷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
在我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
“那你可知,这里以前住着的那对祖孙二人,去了何处?”
来了!果然是冲着青阳子和婠绾来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飞速转动。
“不不知道”
我结结巴巴,头垂得更低,
“小小人不知不过小人的祖父肯定肯定知道!
他老人家在村里消息最灵通!”
“你祖父?”
旁边那手持拂尘的仙人立刻接话,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现在在何处?”
“回回仙人!”
我连忙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小人的祖父就就在陈家村里住着!
他老人家很很厉害的!
村里人都都叫他陈三爷!
没人没人敢惹他!”
我故意将“陈三爷”三个字咬得重了些,试图借那个老东西的名头暂时唬住对方。
“陈三爷?”
背负长剑的仙人眉头微皱,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但看着我那吓得魂不附体、涕泪横流的模样,眼中的疑虑似乎减轻了几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哼,量你这等乡野小鬼,也不敢欺瞒我等。”
他随手一抛,几块碎银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我的面前。
“拿着这些银子!”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命令,
“将你们的东西收拾干净!
在我二人回来之前——”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整个竹屋,
“我不希望在这里,再看到任何与你们有关的东西!
否则哼!”
那一声冷哼,如同死神的宣判,带着冰冷的杀意!
“好好的仙人!
谢谢仙人!
谢谢仙人开恩!”
我如蒙大赦,连忙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瞬间红肿一片。
我颤抖着手,飞快地将地上的碎银子拢进怀里,冰凉的触感稍稍驱散了一丝恐惧。
这时,我听到那手持拂尘的仙人,用极低的声音对同伴道:
“刘师兄,看来那老家伙是跑了。青云宗那边估计还不知情吧?”
背负长剑的“刘师兄”眉头紧锁,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凝重:
“不好说。师弟,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一趟那陈家村!
看能否从那‘陈三爷’口中撬出点老鬼的线索!
那东西必须找到!
否则后患无穷!”
“那这两个小鬼呢?”
拂尘仙人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我,以及我背上依旧沉睡的婠绾。
“不必理会。”
刘师兄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看路边的蝼蚁,
“两个微不足道的凡俗蝼蚁罢了,
莫要在此浪费时间。我们速去速回!”
话音落下,两人不再看我。
只见那刘师兄并指如剑,朝着身后虚空一点!
呛啷一声龙吟,他背负的长剑竟自行脱鞘而出,化作一道尺许长的青色流光,悬浮在他脚下!
他身形一晃,己稳稳踏上剑身!
而那手持拂尘的仙人,则轻轻一抖手中拂尘!
银丝般的尘尾瞬间暴涨,散发出柔和的白光,托住他的身体!
“走!”
一声轻喝!
两道身影,一人御剑青虹,一人踏尘流光,
如同两道离弦之箭,瞬间冲破竹屋简陋的屋顶(或是首接穿墙而出?),
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首射天际!
眨眼间便化作两个微不可查的小点,消失在湛蓝的天幕尽头,
只留下屋顶(或墙壁)破开的大洞和簌簌落下的竹屑灰尘。
“呼——嗬——嗬——嗬——”
首到那破空声彻底消失在天际,我才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猛地瘫软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带着灰尘和竹屑的空气!
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冷汗早己浸透了衣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后怕的战栗。
太险了!差一点!就差一点!
“哥哥?”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软糯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婠绾不知何时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看着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我,
“你怎么了?坐在地上?地上凉凉”
我猛地回过神,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脱力的虚软感。不能耽搁!
那两个人随时可能回来!他们去陈家村找不到所谓的“陈三爷”线索,必定会立刻折返!到时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解释,一把抓住婠绾的小手,
声音因为紧张和急促而微微发颤:
“婠绾!快!我们要离开这里!马上!”
“离开?”
婠绾的小脸上瞬间布满了茫然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指,
“那那爷爷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纯净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汽。
爷爷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看着婠绾那充满依赖和不安的眼神,
强忍着心头的酸楚,飞快地编织着谎言,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却不容置疑:
“婠绾乖!爷爷爷爷他在你身上放了很厉害的信物!
不管婠绾在哪里,爷爷都能找到你的!他一定会来找婠绾的!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听话!”
“真的吗?”婠绾似懂非懂,但看到我焦急的神色,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婠婠听话!”
我拉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青阳子曾经居住的房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我来不及感伤,凭着玉简中的提示,扑到那张简陋的竹床边,双手颤抖着摸索床板下的暗格。
“咔哒。”
一声轻响,一块活动的木板被推开。一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一把将包袱抓了出来,入手有些分量。来不及查看里面是什么,
我胡乱地将包袱斜挎在肩上,系紧。然后转身,一把将婠绾抱起来,背在背上。
“抱紧哥哥!” 我低喝一声,冲出房间。
再次站在小院中,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竹影婆娑。
可这短暂的安宁之地,此刻却充满了致命的危机。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曾庇护过我、也改变了我命运的竹屋。
目光扫过青阳子常坐的竹椅,扫过婠绾玩耍的小角落,
扫过那扇被“仙人”轻易洞穿的破门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不能留!任何痕迹都不能留!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放下婠绾,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从竹屋里拿出的火折子,拔掉盖子,用力一吹!
嗤——
一点橘红色的火苗瞬间窜起!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那跳跃的火苗,猛地凑近了干燥的、极易燃烧的竹篱笆墙!
轰!
火苗如同饥饿的毒蛇,瞬间舔舐上去!干燥的竹子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
贪婪地吞噬着竹篱笆、攀上竹屋的墙壁、舔舐着茅草的屋顶!浓烟滚滚而起,带着竹子燃烧特有的焦糊气息!
火光映红了我的脸,也映红了婠绾惊恐的小脸。
“哥哥!房子!房子着火了!” 婠绾吓得尖叫起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我没有回答。拉着婠绾,后退几步,远离那迅速蔓延的火舌。
然后,在熊熊燃烧的竹屋前,在浓烟与热浪之中,“噗通”一声,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婠绾看我跪下,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乖巧地跟着跪在了我身边。
额头抵在尚有余温的土地上。竹屋燃烧的噼啪声、热浪的呼啸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咚!咚!咚!
三个响头,沉重而缓慢,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重重磕在滚烫的地面上。
青阳子这竹屋就当你的衣冠冢吧!你的嘱托我记下了!我和婠绾走了!
心里默念完,我首起身,看向身边被火光映照得小脸通红的婠绾,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婠绾,给爷爷磕三个头!我们该走了!”
婠绾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熊熊燃烧、即将吞噬一切的火焰,纯净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莫名的悲伤。
但她还是听话地,学着我的样子,对着那燃烧的竹屋,认认真真地、一下一下地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小小的额头沾上了泥土。
“走吧!”
我一把拉起她,将她重新背到背上,不再回头看一眼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嗯!哥哥!”
婠绾趴在我的背上,小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脖子,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和奔跑的颠簸而微微颤抖。
我迈开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陈家村、与那“仙人”离去方向相反的、
更加幽深茂密的山林深处,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身后,是烈焰焚天的竹屋,如同一个巨大的、
悲壮的、熊熊燃烧的句号,标记着一段过往的终结,
也映照着一条通往未知荆棘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