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院的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午后的暖阳。
青阳子抱着沉睡的婠绾,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沾满血污的臂弯里,像一朵被风暴摧残后、暂时收拢花瓣的花。
他高大的身影在院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径首踏入了屋后那片浓密得化不开的墨绿山林。
山路陡峭崎岖,几乎被疯长的藤蔓和蕨类植物吞噬,湿滑的腐叶下是狰狞的树根和嶙峋的怪石。
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筋骨,也牵扯着心底那根名为“未知命运”的弦,绷紧欲断。
青阳子走在前方,步履沉重而缓慢。
他宽阔却佝偻的、被血污浸透的后背,像一堵移动的、随时可能崩塌的血色城墙。
然而,诡异的是,看着这道摇摇欲坠、散发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背影,
我那颗被恐惧塞满、冰凉麻木的心,竟滋生出一种扭曲的、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操!
我是不是很贱?
唾弃着这荒谬的感觉,却又无法否认它真实的存在。
仿佛只要跟着这堵墙,跟着这个即将燃尽自己、却依旧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老人,
山林深处未知的猛兽、潜藏的危机,就都无法靠近。
这是一种在绝对力量(哪怕是强弩之末)的阴影下,蝼蚁本能的依附感。
沉默在湿热的山林里蔓延,只有沉重的脚步声、
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鸟兽的几声尖利鸣叫。
汗水混着血污的腥气,被草木的清香裹挟着,
钻进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生与死的复杂气味。
不知跋涉了多久,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彻底阻隔,
光线变得幽暗昏沉。
前方豁然开朗,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突兀地出现,像巨兽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嘴。
洞口两侧的杂草被清理过,露出两个小小的、用山石简单垒砌的坟包。
青阳子的脚步在坟前停住。
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目光,如同凝固的岩浆,沉重地落在两块同样粗糙、却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墓碑上。
左边一块刻着:玄扬子之墓。慈父青阳子立。
右边一块刻着:儿媳刘琴晚之墓。慈父青阳子立。
字迹粗粝,刻痕很深,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绝望。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山林的喧嚣似乎都远去,
只剩下坟墓前死一般的寂静,和青阳子那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张布满血污和狰狞伤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时光和痛苦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他枯槁的手指抬起,指向那两个冰冷的坟包,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跪下。”
没有犹豫,没有抗拒。仿佛这两个字抽空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噗通!”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湿苔的地面上。
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底那骤然炸开的、混杂着悲悯、恐惧和某种宿命感的沉重。
青阳子不再看我,他抱着沉睡的婠绾,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那两座坟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
他佝偻着背,仿佛那无形的重量要将他的脊梁彻底压断。
他低下头,浑浊的血眼凝视着冰冷的石碑,那目光穿透了石头,仿佛看到了长眠其下的骨肉至亲。
声音,不再是命令的冰冷,
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絮絮叨叨的温柔,
像一个老父亲在向远行的儿女交代后事:
“儿子儿媳”
他顿了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悲恸,
“看这小子就是爹给婠绾找的同命之人”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跪在泥地里、如同泥塑木雕的我,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交代。
“放心这小子爹观察了虽然有点小毛病怕死、胆小、还贱骨头”
他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难看的、近乎自嘲的笑意,随即又化为深沉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但是绝对是可以托付之人!
爹不会看错!”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极其轻柔地、如同触摸易碎珍宝般,
抚摸着那冰冷的墓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和期盼:
“你们就放心吧爹很快就来了”
说完,他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再次厉声喝道:
“磕头!”
“咚!咚!咚!”
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
沉闷的响声在山洞前回荡!
没有保留,没有迟疑,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认命、所有的
对眼前这惨烈一幕的复杂情绪,都在这叩首中宣泄出来!
皮肉破裂,温热的血混着泥土和苔藓的腥气,瞬间糊满了额头,模糊了视线。
三个响头,如同三记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青阳子静静地看着,首到我额头鲜血淋漓地停下。
他脸上的血色似乎又褪去了几分,灰败如同死灰。
他不再言语,抱着婠绾,拖着那条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残腿,
转身,一步一顿地,朝着那幽深黑暗的山洞挪去。
“嗯跟我进来吧”嘶哑的声音飘散在阴冷的山风里。
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挣扎着从冰冷的泥地里爬起。
额头上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滑过眼角,带来一片粘腻的暗红视野。双腿像灌满了铅,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青阳子留下的血脚印上,留下新的、踉跄的印记。
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只余一具躯壳的行尸走肉,
麻木地跟随着前方那道摇曳欲熄的烛火,一步步踏入那吞噬光明的洞口。
山洞里阴冷潮湿,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洞口透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嶙峋的洞壁轮廓,
散发着苔藓和岩石特有的冰冷腥气。
青阳子在洞口内丈许处停下。他放下怀中的婠绾,让她靠坐在冰凉的石壁上,依旧沉睡不醒。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攫取天地间最后一丝力量。
那枯瘦的、沾满血污的双手在胸前极其艰难地抬起,十指以一种超越常理的速度、
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飞速变幻,结出一个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手印!
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如同古老咒语般的吟唱,每一个音节都艰涩异常,
仿佛从肺腑深处、从燃烧的生命本源中硬生生挤出:
“天地五行,乾元迷踪阵开!”
最后一个“开”字吐出,如同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他身体猛地一晃,一口暗红色的血沫不受控制地喷溅在身前的石地上!
但他枯瘦的手指却猛地向前一点,指尖迸发出一道微弱却极其凝聚的、
近乎透明的微光,瞬间没入洞口处的虚空!
嗡——!
整个山洞仿佛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洞口处,毫无征兆地涌起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
那雾气翻滚着,如同活物般迅速弥漫开来,眨眼间就将整个洞口彻底遮蔽!
更诡异的是,洞口外那些原本清晰可见的树木、藤蔓,在雾气中竟然开始扭曲、
模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位置发生了难以理解的挪移!
上一刻还在左边的老松,下一刻竟出现在右侧!
藤蔓如同蛇般在雾中游走!
光线被彻底隔绝,洞内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小子”
青阳子虚弱得几乎站立不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一种濒临极限的疲惫,
“不要看了跟我走”
他弯下腰,再次抱起沉睡的婠绾,
那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镜头,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不再看我,抱着孙女,像一尊被血染红的、即将倾颓的石像,
一步一步,更加艰难地、更深地没入山洞深处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浓雾在洞口翻滚,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
从西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只有前方那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脚步声,像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指引着通往未知命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