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院子里暖融融的阳光和婠绾天真无邪的笑语。
屋内,清苦的药香瞬间变得浓烈刺鼻,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不容拒绝的气息,
沉沉地压了下来。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从竹窗缝隙透入的光柱,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正中央,那个巨大的木桶静静矗立着,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桶内墨绿色的药液翻滚着细密的气泡,升腾起袅袅白雾,
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草木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
青阳子站在桶边,灰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并未看我,目光低垂,落在翻滚的药液上,
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脱光,躺进去。”
命令。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
我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窜起,混合着对那未知药液的恐惧。
但反抗的念头只如萤火般一闪即逝,
随即被更强大的、名为“生存”的意志碾得粉碎。
工具。
我是工具。
我沉默着,手指颤抖着解开身上那件粗布单衣的系带。
布料摩擦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很快,衣物委顿在地,露出下面瘦骨嶙峋、遍布新旧伤疤和淡淡药痕的躯体。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弱的、属于伤患的颓败气息。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竹地板上,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
木桶边缘粗糙的木刺刮过大腿皮肤。我咬紧牙关,抬起一条腿,跨了进去。
当冰凉的药液漫过脚踝、小腿、大腿首至将整个身体彻底淹没的刹那——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
仿佛有无数的、带着倒钩的钢针,瞬间从每一个毛孔狠狠扎了进来!
又像是亿万只疯狂嗜血的蚂蚁,
在皮肤下、在肌肉里、在骨髓深处,疯狂地撕咬、啃噬、钻探!
那不是单纯的灼热或冰冷!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排斥和剧痛!
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被这墨绿色的药液强行撕裂、溶解、重塑!
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
皮肤像是被生生剥开,肌肉纤维被粗暴地扯断又强行黏合,骨骼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呻吟!
冷汗瞬间涌出,与滚烫的药液混合,黏腻而痛苦。
我像一条被投入滚油中的鱼,身体在桶内疯狂地抽搐、挣扎!
双手死死抓住桶沿,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断裂!
就在这地狱般的煎熬几乎要将我意识彻底撕碎时,青阳子动了。
他枯瘦的双手在胸前极其迅速地结出一个繁复、古奥的手印,口中低喝,
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吉吉如意令,令火!”
嗡!
空气仿佛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一点幽蓝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他并拢的食指与中指指尖!
那火焰极小,不过豆粒大小,却散发着一种妖异而冰冷的蓝光!
它安静地燃烧着,
没有一丝寻常火焰的跳跃和灼热感,
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幽蓝的光芒映亮了青阳子沟壑纵横的脸,
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诡谲的阴影。
我目瞪口呆,连身体的剧痛都仿佛被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暂时冻结!
只见青阳子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那簇幽蓝色的火焰便如同有生命般,
轻盈地飘落,稳稳地悬停在木桶下方,距离桶底约莫半尺的虚空之中。
没有引燃木头!没有黑烟!
那簇小小的蓝焰,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冰冷的光芒。然而——
“咕噜噜噜——!”
桶内原本只是缓慢翻滚的药液,
瞬间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烈地沸腾起来!
墨绿色的药液疯狂地翻卷、冒泡,温度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急剧攀升!
滚烫!比刚才更猛烈十倍的滚烫!
仿佛置身于沸腾的岩浆之中!
皮肤瞬间变得通红,像是要熟透、融化!
我再也无法忍受,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双手疯狂地想撑起身体逃离这沸腾的炼狱!
“躺下!”
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呵斥在耳边炸响!
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和一种濒临极限的焦躁!
我惊骇地抬头,视线撞上青阳子的眼睛!
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竟是一片骇人的血红色!
如同两块浸泡在血水中的玛瑙,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里面翻涌着极致的疲惫、强行压榨的痛苦,
还有一种濒临失控的、择人而噬的疯狂!
他就那样首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我的灵魂上!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肉体的痛苦!
我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浑身僵硬,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挣扎和嘶吼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桶沿上抠着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
青阳子维持着那个手印的姿势,枯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沟壑纵横的额头、鬓角疯狂涌出,
顺着灰白的发梢滴落,砸在竹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紧咬着牙关,下颌骨的线条绷得死紧,
嘴角嘴角竟然渗出了一丝极其刺眼的、暗红色的血迹!
他在强撑!
他在燃烧自己!
为了这桶该死的药浴!
身体的痛苦如同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滚烫的药液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又像是无数沉重的、带着倒刺的钢筋,从内而外,蛮横地贯穿我的身体,
搅动着五脏六腑!
意识在剧痛的海洋中沉浮,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被重锤敲打!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吞噬、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
“呼”
一声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响起。
桶底那簇幽蓝色的火焰,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沸腾的药液瞬间平息下来,温度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虽然依旧滚烫,却不再有那种要将人活活煮熟的恐怖感。
“小子好了”
青阳子的声音传来,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疲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
“可以出来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血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但里面的疯狂和威压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行将就木的灰败。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那抹刺眼的血迹。
“还有两次”
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这次就先到这里”
还有两次?!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窟!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攥紧了心脏!
一次就几乎要了我的命,让我体验了十八层地狱的酷刑!
下一次?下下次?
尤其是最后一次那必定是施展“同命锁魂”秘法的时刻!
我瘫在滚烫的药液里,浑身脱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依旧残留着亿万钢针穿刺、钢筋贯体的剧痛余韵,
每一寸皮肉都在无声地哀嚎。
青阳子疲惫地靠在桌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的灰袍。
他血红的眼睛缓缓闭上,又猛地睁开,仿佛在对抗着巨大的眩晕和虚弱。
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审视,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对“工具”状态的确认。
他知道我的痛苦吗?或许知道,或许根本不在意。
对他而言,我承受的痛苦,不过是为了确保这个“保险丝”足够坚韧,
能在未来承担起维系他孙女性命的重担。
我的死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在他死之前轻易死掉。
工具。一件需要打磨、需要淬炼、以确保其能长期使用的工具。
而婠绾那个天真无邪、有着清晰影子的小女孩她是无辜的祭品,
也是青阳子用自己生命和我的未来献祭的执念。
我看着青阳子嘴角残留的、尚未完全擦干的血迹,
又感受着身体里那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被强行拼接起来的剧痛。
恐惧、绝望、一丝荒谬的怜悯、还有那被强行赋予的“使命”带来的沉重枷锁感
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缠绕啃噬。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滚烫的药液中撑起身体,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
墨绿色的药液顺着皮肤流淌,滴落回桶中。
水汽氤氲中,我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水鬼,摇摇晃晃地跨出木桶,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