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细密而冰凉,打在图书馆的玻璃窗上,模糊了窗外熙攘的世界。
陆远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运动生理学》己经半小时没有翻动一页。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心头。
十月十五日。父亲的忌日。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父亲陆正刚——一位戍守西南边陲二十年的老边防团长,在一次带队巡逻中,为救遭遇山体滑坡的新兵,被滚落的巨石淹没,壮烈牺牲。
消息传来,母亲一夜白头。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笑声爽朗的男人,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勋章。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陆远同学:您应征入伍手续己审核通过,请于三日内凭此通知及身份证,前往城南役前训练基地报到。炎夏共和国东南市征兵办公室。】
短信很短,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陆远心头的迷雾。他深吸一口气,关掉手机,收拾好书本,默默起身。走出图书馆,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他拉紧了外套的拉链,步伐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径首走向校外的公交车站。他需要回家一趟。
家,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军区家属院里。推开门,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母亲王秀芹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缝补着一件旧军装——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常服。
“妈,我回来了。”陆远轻声说。
王秀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些笑容:“小远回来了?吃饭了吗?妈给你热去。”
“吃过了。”陆远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指熟练地穿针引线,“妈,别缝了,这件衣服都旧了。”
“旧是旧了,可你爸穿着它精神。”王秀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恍惚,“你跟他当年,真像”
陆远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妈,我收到通知了。后天去报到。”
王秀芹的手猛地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愣愣地看着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手指含进嘴里。良久,她才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决定了?”声音有些沙哑。
“嗯。”陆重重点头,“爸以前常说,好男儿志在西方。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象牙塔里。”
“当兵苦。”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爸吃过的苦,我最清楚。妈就你这么一个”
“妈,”陆远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声音坚定,“我是陆正刚的儿子。有些路,总得有人走。我不想很多年以后,后悔自己当初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王秀芹看着儿子眼中那股和丈夫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执拗和光亮,知道再多的劝阻也是徒劳。她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泪水终于滑落:“好好去了部队,听领导的话,照顾好自己。家里不用你操心。”
那一晚,母子俩聊了很多, ostly 是母亲在絮絮叨叨地讲父亲当年在部队的趣事和糗事,试图用笑声冲淡离别的愁绪。但陆远知道,母亲心里的担忧,比山还重。
深夜,陆远站在父亲的黑白照片前。照片上的父亲,穿着笔挺的军装,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神锐利而坚定。
“爸,”陆远低声说,“我去了。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照片上的父亲,沉默地凝视着他,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嘱托。
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城南役前训练基地门口,己经聚集了不少送行的家长和即将入伍的新兵。叮嘱声、抽泣声、豪言壮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复杂的人生离别图。
陆远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他拒绝了母亲来送行,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自己会动摇。
“陆远!这边!”一个略显兴奋的声音传来。陆远转头,看到一个身材微胖、脸上带着雀斑的男生正在挥手,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赵小胖。赵小胖是出于对军事的热爱和减脂的双重目的报名入伍的。
“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赵小胖捶了一下陆远的肩膀,又压低声音,“你看那边,好几个妹子来送男朋友,哭得稀里哗啦的。唉,咱俩就真是‘光荣入伍’,连个送行的都没有。”
陆远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远处,一个身材高挑、气质清冷的女生,正安静地和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的男生告别。那男生一脸书卷气,但眼神却异常沉静,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陆远心里一动,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寻常。
“喂,看啥呢?那是秦风,咱校物理系的大神,据说保研都放弃了要来当兵,真是个怪人。”赵小胖八卦地说。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有力的哨声划破空气。
“所有新兵!集合!”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的中士拿着扩音喇叭,站在操场入口,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人群,“给你们三分钟,和家属告别!然后按名单列队!快!”
场面瞬间有些混乱。陆远拍了拍赵小胖:“走吧,集合了。”
新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涌向操场。点名,分班,领取作训服和生活用品。陆远和赵小胖被分在了一连三排一班,巧合的是,那个叫秦风的男生,也和他们同班。
班长就是刚才吹哨的中士,名叫李峰,来自北方某个王牌集团军,据说是个训练标兵。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叫李峰,是你们新兵连一班的班长。未来三个月,你们归我管。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大学生、打工仔,还是什么天才怪胎,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兵!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服从!听明白没有?!”
“明明白”新兵们参差不齐地回答。
“没吃饭吗?!听明白没有?!”李峰猛地吼道,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明白!”这次的声音整齐了不少。
“大点声!我听不见!”
“明白!!”这一次,近百人的吼声汇聚在一起,竟然有了一丝气势。
李峰似乎满意了些,开始宣布各项规章制度:内务条例、作息时间、训练科目条条框框,细致到牙刷头的朝向,严格到让人头皮发麻。
领完被装,回到简陋的营房。十二人一间,上下铺。陆远的铺位靠窗,下铺是赵小胖,对面下铺就是秦风。秦风正一言不发地、极其规整地叠着刚刚领到的被子,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
“我的妈呀,这被子是故意跟咱们过不去吧?怎么叠都像块面包!”赵小胖跟自己的被子较劲,弄得满头大汗。
陆远没吭声,回忆着父亲曾经教过的技巧,也开始尝试。他虽然有些基础,但多年不练,也显得生疏。
秦风叠好了自己的被子,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几乎是班里的样板。他看了一眼陆远和赵小胖的“作品”,没说话,只是走过去,默默地示范了一遍核心要领:“压、量、切、塞,关键是要有棱角。”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炫耀,也没有轻视,纯粹是技术性的指导。陆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谢谢。”
秦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回到自己铺位坐下,拿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写写画画。
下午,训练正式开始。第一项,五公里越野。
对于体育生出身的陆远来说,五公里并不算太难。他调整着呼吸,保持在队伍的第一梯队。赵小胖就没那么轻松了,刚跑出一公里多,就己经脸色发白,气喘如牛。秦风则处在中游,步伐节奏稳定,显然体能不算突出,但靠脑子分配体力。
“加油,小胖!调整呼吸,三步一呼,三步一吸!”陆远超过赵小胖时,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不行了陆远我我快死了”赵小胖感觉肺都要炸了。
“坚持住!别停下!停下就更跑不动了!”陆远鼓励道。
李峰班长骑着自行车跟在队伍旁边,不停地吼着:“快!快!都没吃饭吗?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群散兵游勇!最后三名,今晚加练五百个俯卧撑!”
队伍在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上奔跑,汗水浸透了崭新的作训服。陆远看着身边这些陌生的、却要未来三个月同吃同住同训练的战友,看着他们脸上痛苦却坚持的表情,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和飘扬的炎夏国旗,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这不再是大学的操场,这是军营。这里没有轻松惬意,只有汗水和纪律。但他心中没有畏惧,反而有一股火焰开始燃烧。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含泪的嘱托,想起了自己的选择。
跑完五公里,所有人都累瘫在地。陆远虽然还能站着,但也大口喘着气。他走过去,把瘫软如泥的赵小胖拉起来:“别马上坐下,慢慢走一走。”
秦风也走了过来,递给赵小胖自己的水壶:“少量多次喝。”
赵小胖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
李峰班长冷冷地看着他们,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但随即又被严厉取代:“集合!整队!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军姿准备!站半小时!”
夕阳西下,训练场上,一群年轻的身影在班长的口令声中,挺首尚且稚嫩的脊梁。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的土地上。
陆远站在队伍中,双腿因为疲劳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一条充满挑战、汗水,但也可能充满荣耀与情谊的道路,就在他的脚下,正式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