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给自己一次旅行。简单的装了几件衣服和一本书,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笔写了个便条贴在了门上。
火车一路西行,从天边泛白到完全大亮,窗外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所有的事情暂时都被抛到脑后,现在的我,像一个野孩子离家出走去浪迹天涯一样有着小小的激动。
经过转车和几番瞌睡,傍晚的时候我到达了目的地,关西三重县鸟羽市,妈妈就是从这里把当时只有六岁的健一带回了我们家,从那之后,健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在靠海边的一个小旅馆住了下来,旅馆的主人是一对和气又热情的老年夫妇,缓解了我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进入房间,窗户正大开着,窗帘被海风吹起,一股咸湿又清凉的味道迎面扑来。屋里的家具不多,一张木头的单人床,一个书桌靠在窗前,一个有些旧的衣柜。我把包扔在地上,在屋里转了个圈,跳到窗前朝外看去,一些小小的岛屿分布在海面不远的地方,在夕阳的照映下显得安静又神秘。
我和这对夫妇在小旅馆里一起吃了晚饭,老奶奶一辈子从未离开过三重县,最远只去了附近的伊势,所以对于我从东京来感到很好奇,提了很多可爱的问题。听说我第一次来鸟羽,给我仔细的讲了哪些应该去游玩的地方,还有当地特色小吃。
“请问,鸟羽市的章泽医院,我应该怎么去?”
“啊,这个你要在路口去坐电车,大概五站路就到了,下车就可以看到。”老爷爷回答说:“你病了吗?”
“不是,只是想去拜访朋友。”
第二天清早,我按照老爷爷说的,坐电车来到了医院,环顾了四周,走到咨询处问护士小姐:“你好,我想找杉浦植树医生,请问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
“我查一查,杉浦医生现在正在当值。”护士小姐礼貌的回答:“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恩,我是从东京来的,收到了杉浦医生的一封信,所以前来拜访,我叫神宫仁美。”
在接待室里,我见到了杉浦医生,一个戴着眼镜黑黑瘦瘦面孔严肃的中年男人,我简单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够去健一母亲的牌位祭奠。
杉浦医生沉默良久,黑黑的脸上不时露出挣扎的痕迹:“十分抱歉,让你这么远来一趟,恐怕我帮不上这个忙。”
我十分吃惊:“为什么?难道,连一个牌位都没有吗?医院就这么处理的吗?”我有些气愤。
“不是这样子。”杉浦医生抬头看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带着复杂的感情说道:“佐藤太太,其实,并没有去世。”
我张开嘴,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惊了。
“佐藤太太是我的病人,早年得过肺结核,虽然治愈了。但是后来她从事海女的工作,导致病情复发。”杉浦医生扶了扶眼镜,见我有些不明白,解释道:“海女是鸟羽特有的一个工作,即使在海水刺骨的时候,也要潜入海里去打捞贝壳,珍珠。”
“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我们家一直派人在找她,为什么她不到东京来?她的儿子在东京。”
杉浦医生伸出手,安抚了有些激动的我,慢慢的说道:“因为东京一直有人来找,她才哀求我写一封信告知她已去世,希望不要再有人找来了。我很惭愧,竟然对家属撒了如此大一个谎言。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事情,但作为医生,隐瞒病人的情况,实在于良心过不去。作为个人,我可以理解佐藤太太的难处,只是,毕竟她去世并不是事实。我感到非常抱歉。”
“请问,您知道她的下落吗?我要去找她。”我立刻站起身,现在就想要见到这个女人。
“她每个月会来医院复查一次,我只知道她在附近的直木岛工作,你要搭车去港口然后坐海船过去。”
我选择了鸟羽作为散心的地方,只是想顺便看看健一老家的变化,没想到,这一来,却让我无意揭穿了一个大谎言。我的手心出汗,浑身微微颤抖着,脑中不断的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无心欣赏风景,到了岛上四处找人打听,最后来到了直木其中一个海女休息的地方,几个海女正在说笑,我观察着她们,感觉要找的人不在其中,便小心的问道:“请问,有人认识佐藤幸子吗?”
“佐藤幸子?我们这倒是有个麻生幸子。”几个海女便一起笑起来。
我疑惑,转而又急忙点头,麻生确实是健一的母亲未出嫁的姓:“对,是麻生幸子,请问你们知道她们在哪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找谁?一会佐藤一会麻生的。”一个海女粗鲁的回答:“幸子下海了,你等一会吧。”
我看着屋内几个海女,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十分不自在,但又不敢走远,只好在屋子附近徘徊。
中午时分,我看见两个女人穿着海女的衣服走进休息室内,便急忙跟了进去,看到了其中一个女人,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人,长期从事海里的工作,让她看起来并不太显年纪,能看出五官和健一有六七分相似。
我看着她,忍住激动,问道:“请问,您是佐藤太太吗?”
面前的女人有些疑惑的看着我,随即一惊,矢口否认。
我有些急了:“那您是不是麻生幸子?”
“我是麻生幸子,但你大概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女人自顾自的换衣服然后去冲凉。
我焦躁的站在那里,已经忽略了其他人奇怪的目光。我绝不会搞错,她刚才的神色我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我并没有报出名字,但对于刻意躲藏的人来说,应该有种敏锐的直觉。
麻生幸子换好衣服,无视于我,直接走出了门,我紧紧的跟在后面
“佐藤太太,请您等一等,听我说。”
可是她只恼怒的说:“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佐藤太太。”
我忍住心中的怒气,跟在她后面说道:“我是神宫仁美,我的母亲本名叫伊藤绘里香,十六年前,她来这里领走了你的儿子佐藤健一。”
“前段时间收到了杉浦医生的信,说你已经去世了,健一很伤心。我来鸟羽本来是想替健一祭奠一下他的母亲。这些就不说了,请您,跟我回东京。既然您并没有去世!”最后一句话面对着这个充耳不闻的固执女人,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我说几遍。”麻生幸子嚷嚷起来。
我上前拉住她,盯着她:“那我就去找杉浦医生来对质!”
麻生幸子被我唬住了,低头默默不语,继续走着路。我随着她坐海船回到鸟羽,来到海港边一个狭窄的房子前,上面的牌子写着“川上府”
“请进吧。”麻生幸子对着疑惑的我说。
屋子很小,只有两三个房间,我在客厅中间坐下,麻生倒了一壶热水,从铁盒子里拿出了一点茶叶放进去。
“你还没有吃饭吧,请等一下。我去做点乌冬面。”
我们俩面对面,默默无语的吃着面。我忍不住,开口问:“请问,你是再嫁了吗?”
麻生幸子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年嫁给了一个货车司机,就搬到这里来了。”
我点点头:“应该想得到这点才对。”
“……”
“那么,你是不会跟我回东京了?”
麻生放下筷子,低着头说:“神宫小姐,健一过的好吗?”
“他很好,母亲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我们也当他是亲生哥哥。他现在在家里的会社担任重要的职务,很有前途。”
麻生突然弯下身子,面对我,伏在地上,哭泣道:“替我谢谢您的母亲,都是因为她,健一才有了这么光明的前途。”
我吓了一跳,急忙将麻生扶起来。
“我们家穷,不敢去高攀,只要健一能够生活的好,我就什么遗憾都没有了。”麻生流着眼泪说道:“你母亲把健一领走以后,给了我一大笔钱治病,没两年,我的病治好了,我想着去东京找健一。好不容易找到你们家,那么大的房子,进进出出的都是体面人,我实在不敢进,只在门外等着,想见一面健一。”
“我等了又等,后来一辆高级小车开了回来,健一从车上下来,穿的衣服像个小少爷,还有人在一边伺候。比他被领走那会长高长胖了,我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你们是有钱人家,健一能进你们家,是他的福气。我这个妈妈没什么要紧的,不需要挂念我。就当我死了吧。”
我心中既感动又难过:“健一从来不管我的母亲叫妈妈,他心里一定一直记挂着你。你这是何必伤他的心。不管家里穷不穷,你到底是他的妈妈啊。”
“神宫小姐,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不懂我们这穷人家的苦。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去认健一的,请您也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个事情。拜托了。”
“我不能做这个主,健一有权利知道他的母亲在哪里。我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我多想有个母亲,我愿意拿所有的东西去换。你又怎么知道健一不是这么想的呢。”
“他怎么想不重要,请神宫小姐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离开了麻生的家,我立刻给家里打了电话,是梨乃接的
“梨乃,健一在家吗?”
“姐姐,你看看现在几点,哥哥肯定做事去了嘛。咦,你不是也应该在上课吗?你逃课啦?”
“……….”
我很着急,如果晚一点让健一知道,也许到时候麻生又会跑掉了。
“梨乃,你现在赶紧去找健一,然后让他打这个号码找我,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我让梨乃记下了小旅馆的电话,便匆匆的赶回旅馆等电话去了。
当晚,我在港口等到了有些疲惫的健一。
“现在去合适吗?她的丈夫会不会在?”我有些犹豫。
“先去看看吧。”
我领着健一来到了挂着川上府牌子房子前,健一脸色有些苍白的对我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就住在这里?”
正说话着,屋里有人出来,我急忙拉着健一躲到一边,出来的正是麻生,她正将一袋垃圾放在了门边,我推了推身边的健一,发现他直直的盯着麻生。
我拉了拉健一,说:“看来还在,我们走吧,明天一早再来,不然这么冒失的进去会吓到她的。”
我听着在地板上的健一翻来覆去一整夜,我也一夜都没睡着。
清早,健一对我说:“我们等会就搭船去机场回东京。”
我在迷糊中吃了一惊:“什么?等会不是要去找你妈妈吗?”
“我不去了,你替我过去一趟,把这笔钱给她。我去港口等你。”
我来到麻生家,敲开门,麻生见到我有些惊讶。
“这笔钱,请您收下。”我恭敬的放在桌上:“健一昨天晚上赶到鸟羽了,我们本来是过来了一趟,可能是您丈夫在家,所以我们不敢打扰。”
麻生烟圈立时红了,捂住嘴惊呼:“健一!他来了?”
“是的,不打算打扰您的生活。我们等一会就会从港口离开,这笔钱是他让我交给您的。”我看着麻生:“如果您愿意,就去和健一见一面吧。”
麻生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说:“请你们走吧。”
我生气的起身,责备道:“您的心可真够狠的。”
我和健一上了船,在甲板上扶着栏杆站着,健一不发一语,看着船丢开了绳索,渐渐的离开岸边。
突然,岸边出现一个匆忙赶来的单薄身影,我激动的抓住健一大声说:“健一,快看,你妈妈来了。”
麻生在岸上冲我们挥手告别,我也用力挥舞着胳膊,健一双手紧紧的抓住栏杆,死死的盯着岸边,在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