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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城里没有光,只有回声(1 / 1)

风穿过城门时,凌子风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倒悬城的街灯从漫上来,暖黄光晕里,青石板路正倒悬在头顶,像被谁倒扣的镜面。

他迈出第一步,靴底与地面相触的闷响撞进耳中,竟与记忆里某个雪夜的脚步声重叠——那是父亲抱他去药庐时,皮靴踩碎冰碴的声音,可此刻他偏生记不清父亲的脸。

腰间传来熟悉的触感,他下意识去摸断钳,指腹却擦过一道凸起的刻痕。

借街灯凑近看,铁钳内侧竟刻着行小字:给念雪的生日礼——父。字迹歪斜,像是用钝器硬凿进去的,还带着毛刺。

他盯着那行字,太阳穴突突跳痛,喉间泛起铁锈味——生日?

谁的生日?

小念雪?

可小念雪是谁?

你已经不配知道了。

沙哑的童声从肩头传来。

这孩子本该有双灵动的眼,此刻却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你的记忆在喂饱它们,就像血喂狼。

街角突然炸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凌子风猛地转身,断钳在掌心攥出冷汗。

整条巷子都变了——青砖墙被刷成暖橘色,门楣下挂着褪色的红绸,最尽头那户人家的门大敞着,炉火烧得噼啪响,甜丝丝的糖炒栗子香裹着热气涌出来。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门槛上,仰着圆乎乎的脸喊:哥哥!

糖炒栗子要糊啦!

他的呼吸瞬间乱了。

喉结滚动两下,竟鬼使神差地抬脚往巷子里走。

直到靴尖磕上块凸起的青石板,刺痛顺着小腿窜上来,他才猛然惊醒——这不是刚才的路。

回头看,来时的城门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爬满常春藤的老墙,每片叶子都在朝他沙沙低语:进来呀,进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破妄之墟。他咬着后槽牙念出家族秘法口诀。

灰白裂痕在瞳孔里蜿蜒成网,再看那巷子时,暖黄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目——每扇门后都浮着半透明的碎片,是他摔碎的药罐、父亲临终前插满管子的手、妹妹被抱走时踢掉的小红鞋。

那些碎片像被线穿起来的珠子,正顺着门缝往小女孩身上爬,你们在吃我的过去。他声音发颤,断钳尖端的残火突然明了一瞬,照得巷口的常春藤蜷缩着缩回墙缝。

城外,苏妤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跪在镜湖冰面,心灯之种的金焰只剩豆粒大,每晃一下都要熄灭。

可就是这豆粒大的光,让她看清了倒悬城里的景象——凌子风站在十字街口,七道身影正从七个方向逼近。

病童版的他裹着褪色的病号服,手腕上还系着写着凌子风的蓝布条;少林弟子版的他背着木剑,僧鞋沾着药庐的药渣;财阀继承人版的他穿着定制西装,袖扣闪着冷光;复仇者版的他眼尾泛红,断钳滴着黑血;冷漠者版的他垂着眼,像具提线木偶;守护者版的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护住什么;最后那个最模糊,连五官都融在阴影里,只反复张合着嘴,无声说:我是谁?

别答!

一答即陷!苏妤拼尽最后力气喊,可声音撞在城墙上,连个回音都没留下。

她望着冰面下安静攥着碎布条的身影,又看了眼逐渐透明的分影童,喉间涌上腥甜——心灯要灭了,真的要灭了。

城内的凌子风被七影围在中间。

病童版的他先开口:你说过要带妹妹看雪。少林弟子版的嗤笑:你早忘了药经阁的晨钟。财阀继承人版的扯松领带:你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复仇者版的断钳抵住他心口:你让他们都死了。冷漠者版的突然抬头,瞳孔里没有光:你根本不存在。

最模糊的那个终于发出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磨:谁才是真的你?

凌子风的太阳穴快炸了。

他望着七张与自己相同的脸,突然想起掌心那道淡粉色的疤——小念雪两岁学步时,指甲抠进去的。

当时他疼得倒抽冷气,小念雪却吓得直哭,边哭边用口水给他。

此刻那道疤正在发烫,像有人在他掌心里点了团火。

他闭上眼。

破妄之墟的裂痕在眼底疯狂蔓延,那些重叠的记忆碎片突然开始旋转。

有什么东西在他意识深处裂开,像是被封印的盒子终于打开——他看见自己站在药经阁的月光里,看见父亲在病床上摸他的脸,看见妹妹举着糖炒栗子说哥哥吃最大的。

当他再睁眼时,七影的动作突然顿住。

凌子风盯着最模糊的那个,掌心的疤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坚定:真的我

话音未落,倒悬城的街灯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里,他摸到断钳上父亲刻的字,摸到掌心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凝结成实体,像是两簇烧不尽的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破妄之墟的裂痕里,浮现出无数个重叠的残影——那是他曾走过的每一条路,见过的每一张脸,流过的每一滴泪。

它们在他四周盘旋,像在预演某种他尚未踏足的未来。

而在那所有残影的最深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颗最大的糖炒栗子,说:哥哥,你回来啦。凌子风的睫毛在黑暗中轻颤。

当破妄之墟的裂痕如蛛网般爬满眼底时,他分明听见分影童·守护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童稚的惊惶:哥哥!

那个笑那个笑不见了!

他猛然睁眼。

半透明的分影童正悬浮在他面前,原本清透的身形此刻像被撒了一把碎星,光点从指缝、耳尖簌簌坠落。

孩子的眼眶里重新盈满光——那是他最珍视的记忆碎片在逆流。

可下一秒,所有光突然凝结成一颗极小的金粒,地碎在空气中。

分影童的嘴张成o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看他的眼神像被暴雨打湿的蝴蝶,轻得几乎要飘走。

第一次第一次她叫我凌子风喉间发紧,伸手去抓那团消散的光,指缝里只漏下几点星屑。

他踉跄着跪坐在地,后颈撞在青石板上的钝痛都比不上心口那道裂缝——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正在从那里流走。

他张了张嘴,喉间滚出破碎的呢喃:我要带她回家可家在哪儿?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

等他稳住身形时,已站在一间老屋里。

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泛黄的报纸,墙角堆着半袋发霉的红枣,梁上挂着的日历被风掀起,最末一页赫然圈着腊月初七的红圈。

他盯着那个红圈,太阳穴突突跳痛——他该记得什么?

可记忆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塌塌地沉在意识深处。

直到右手不受控地抬起来。

食指关节轻轻叩在墙角的砖缝上,那里有道极浅的划痕,像用石子歪歪扭扭刻的念雪 五岁。

他的指尖在那行字上摩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蹲下去——划痕下方还有道更浅的,子风 十七岁,是他的字迹。

我刻过这个?他嗓音发哑,指甲深深掐进砖缝里。

破妄之墟的裂痕突然暴涨,灰白的光如潮水漫过墙面、地面,将整间老屋照得透亮。

他这才看清:日历上的红圈是他去年亲手画的,墙角的划痕里嵌着念雪当年扯断的头绳,梁上的报纸日期是母亲去世那天——所有他以为遗忘的碎片,都被人精心拼贴成了这间。

这城是我的记忆搭的牢笼。他缓缓站起,指节捏得发白。

聪明。

沙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凌子风仰头,看见高塔顶端立着个无面人,青铜锤的倒影正顺着塔身往下爬,每爬过一块砖,整座城就震颤一次。

那是破镜使,他曾在苏妤的心灯里见过这身影——无面,执锤,是守门人的标记。

每一代守门人,都在这里忘了自己。破镜使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你的记忆是钥匙,也是锁链。

等你连痛都忘了他举起铜锤,这城就会吞掉最后一块拼图。

凌子风的瞳孔骤缩。

他忽然想起分影童消散前那句那个笑不见了——妹妹第一次叫他时的笑,是他记忆里最亮的星。

如果连这颗星都被吞了,他还剩什么?

断钳在掌心发烫。

他突然将断钳尖端狠狠插进地面,残留的火芯地窜起三寸高。

心灯残火与破妄之墟产生共鸣,灰白裂痕里渗出幽蓝的光,顺着断钳的刻痕往四周蔓延。

你们拿走我的记性他低喝,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血,但拿不走我的痛!

火焰开始吞噬记忆街道。

暖橘色的砖墙在火中扭曲成碎片,糖炒栗子的甜香变成焦糊味,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身影被烧得滋滋作响。

凌子风看见自己的童年、少年、每个重要时刻都在火里翻涌,像被扔进熔炉的旧照片,却始终有个核心的黑点烧不化——那是掌心那道淡粉色的疤,是妹妹用指甲抠出来的,是刻在骨头上的痛。

苏妤的尖叫突然穿透城墙。

凌子风抬头。

被火焰撕开的街道尽头,一座青铜钟楼的尖顶正从黑暗里浮出来,钟摆上缠着常春藤,每摆动一次都发出空荡的回响。

那是核心,是破镜使的老巢,是他唯一的路。

他扯下衣角包住断钳,转身时瞥见城门口的方向——那里有团极淡的白影,是安静攥着碎布条的轮廓。

他顿了顿,对着空气轻轻说:安静若我全忘了替我告诉她我试过。

话音刚落,钟楼的钟声突然炸响。

凌子风迈出第一步,靴底碾过燃烧的记忆碎片。

他感觉有什么正从后颈往下淌,是血?

是泪?

不,是记忆。

每走一步,父亲的脸就模糊一分,药经阁的晨钟就远一寸,妹妹举着糖炒栗子的手就淡成影子。

可他的脚步没有停,断钳上给念雪的生日礼的刻痕还在发烫,掌心的疤还在疼——痛,是他最后的锚。

钟楼的石阶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他抬起腿,踩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听见记忆剥落的声音,像春冰初融时的裂纹,细密,绵长,却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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