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内,时间仿佛被窗外瀑布的轰鸣声拉长,又在这方寸之地的激烈思维碰撞中被无限压缩。
关于“云水瑶台”观景台的讨论,已从宏观的理念构想,沉潜至微观结构的精密切割,像一场在图纸经纬线上进行的、不容丝毫差错的外科手术。
空气中弥漫着山野粗茶的清苦气息,与电子设备运行时散发的、微弱的塑胶与金属混合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特的、象征着原始与现代在此地交锋融合的背景基调。
李工——这位常年与数据、图纸和严苛安全规范打交道的资深工程师,此刻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于他那台超薄平板电脑之前。
屏幕冷白的光映在他那副擦拭得锃亮的黑框眼镜片上,反射出不断跳跃、变幻的复杂线条。
他的手指因长期握笔和敲击键盘,指节略显粗大,但操控着那支纤细电子笔时,却展现出一种近乎绣花娘般的精准与稳定。
笔尖在屏幕上流畅地滑动,勾勒、删除、再勾勒,蓝色的应力结构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神经脉络,或似某种神秘古老的符咒。
在虚拟的空间里延伸、交叠、缠绕,试图捕捉并驯服那股作用于悬崖之外、介于惊心动魄之美与绝对安全理性之间的、无形的巨大力量。
“根据我们上周动用三维激光扫描仪,对平台基座及周边岩体进行的毫米级精度的复测数据。”
李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精确天平上称量而出。
“原有主要支撑点嵌入的这片侏罗纪灰岩层,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数据显示,存在数条极其细微、肉眼绝难察觉的次生风化裂隙网络。
它们就像……就像最上等的景德镇瓷器胚胎上,那几条隐藏在釉彩之下、尚未完全弥合的‘蚯蚓走泥纹’。”
他用一个极具东方美学意味的比喻,来形容这潜藏的地质风险,让原本冰冷的技术术语,瞬间有了一种残酷的诗意。
“评估认为,在当前设计负载下,短期——比如五年内,安全无虞~8但…”
他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电子笔的尖端重重地点向屏幕上几个被特意标注成刺目红色的、如同伤口般的区域。
“我们必须将眼光放至五十年,甚至一百年。考虑到全球气候异常背景下,本地未来可能出现更频繁、更剧烈的冻融循环。
暴雨冲刷乃至小型地质灾害的概率正在上升,我们必须将结构的安全系数,在现行国标的基础上,再强制性提升百分之三十。”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终落在眉头深锁的江珊珊局长身上:“这意味着,我们面临一个近乎悖论的选择:要么,大幅增加加固结构的体积和重量——
采用更粗壮的钢梁、更厚实的混凝土承台,但这无异于给一位意图凌空起舞的芭蕾舞者脚踝绑上沉重的沙袋。
‘云水瑶台’那与生俱来的、视觉上的纯粹轻盈感将荡然无存;要么。”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下一个选项需要巨大的勇气。
“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全新的、颠覆现有工程范式的材料与结构解决方案。一种……既能举重若轻,又能历久弥新的‘魔法’。”
江珊珊局长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那张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的竹椅靠背上,右手无意识地、持续地、用指节叩击着厚重的木质桌面。
那“笃、笃、笃”的声响,并不响亮,却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精准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让室内本就因技术困境而凝滞的空气,更添几分无形的压力。
她那经过长期行政工作历练的脸上,此刻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权衡与焦灼。
“增加体积和重量?绝对不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在扞卫某种不可侵犯的信仰。
“‘云水瑶台’的灵魂是什么?就是那种仿佛挣脱了地心引力、凌空飞渡、与瀑布云雾融为一体的极致轻盈感!那是我们整个景区升级的点睛之笔,是能让游客忘记呼吸的瞬间!
如果为了安全,就给它塞进一堆笨重丑陋的钢铁肌肉,那还不如不建!那是对美的亵渎,是对我们最初理念的背叛!”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李工,扫过他身后几位同样面色凝重的技术组成员,语气中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催促。
“李工,你们技术部门是我们的大脑和引擎,不能老是抱着那些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工程手册和案例库过日子啊!
时代在变,材料在进步,思维更要飞跃!我需要的是创新的火花,是能打破僵局的灵感!哪怕它听起来有点天马行空,也总比坐在这里束手无策强!”
她的目光,在说完这番话后,竟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期待,飘向了那扇敞开的、通往阳台的木门之外。
仿佛在期待那个总能创造奇迹的身影,能此刻踏着山间的云雾,带着石破天惊的解决方案翩然而至。
也正是在这一刻,仿佛某种心灵感应的应和,一直静静伫立在窗边、如同融入背景画幅的莎玛,忽然缓缓地转回了身。
她之前一直凝望着窗外,目光追随着那道永恒奔流、在阳光下折射出亿万颗钻石般光芒的瀑布,以及瀑布冲击深潭后蒸腾而起、不断变幻形态的氤氲水汽。
此刻,她转过来的脸庞,被窗外涌入的天光勾勒出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那双继承了沙漠与星空色彩的湛蓝色眼眸里,仿佛也倒映着飞溅的水珠和流转的天光,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
她轻轻开口,声音空灵而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性,像山涧清晨最初升起。
尚未被风吹散的薄雾:“江局长,李工……抱歉打断一下。
我……我忽然想起,以前在迪拜王宫的古老藏书室里,翻阅一些……嗯,算是消遣的杂书时,看到过一些关于古代波斯和拜占庭建筑师的记载。”
她的引入,带着一种与眼前严谨、焦灼的工程讨论氛围格格不入的、童话故事般的遥远与浪漫,让几位正埋头于数据的技术人员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莎玛似乎有些羞涩,微微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继续用她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汉语说道。
“那些记载里说,那些古老的建筑师们,似乎非常擅长运用一种……嗯,类似于……编织的力学原理。
他们不喜欢用笨重巨大的石块去堆砌、去压迫,而是喜欢用非常纤细的石肋,或者甚至是空心的陶土管,像最灵巧的织女编织地毯一样。
在空中交织出巨大而复杂的网状结构,最终形成那些覆盖广阔空间的、令人惊叹的穹顶。那些穹顶,看起来……
看起来轻巧得如同天使坠落人间的羽翼,或者像是朝露凝结成的蛛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它们却真真切切地跨越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距离,屹立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她的描述,充满了意象化的比喻,将古老的智慧包裹在诗意的外壳里,缓缓呈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