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后续部队很快就上来了。
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重新占领了那片被炸得稀烂的开阔地,然后小心翼翼地推进到了土围子下面。
可是,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村。
没有人,没有枪声。
只有那几堆还在燃烧的余火,在夜风中噼啪作响。
高桥由美子的车,停在了村口。
她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脚上蹬着高筒皮靴,手里拿着那根标志性的马鞭。
借着车灯的光,她看着眼前这片废墟。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只有一种,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猎物的、病态的兴奋。
“跑了?”
她问身边的副官。
“是。他们钻进地道了。”
副官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们的工兵正在寻找入口。”
“不用找了。”
高桥由美子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
“他们既然敢进去,就说明里面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抬起头,看着夜空。
今晚的星星很稀,像是一盘散落的死棋。
“陈墨啊陈墨,你以为躲进老鼠洞里,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她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向那辆装载着特殊设备的卡车。
“传令下去。”
“既然他们喜欢钻洞,那我们就给他们加点料。”
话音刚落,卡车后面的帆布就被掀开了。
露出来的,不是毒气弹,也不是火焰喷射器。
而是一台台巨大的、轰鸣作响的——大功率抽水机。
还有一根根粗大的、黑色的橡胶管子。
这管子的另一头,连着的不是水,而是从刚才那辆被炸毁的油罐车里抽出来的
汽油!
“我要把这地底下,变成一口火锅。”
高桥由美子的声音,在夜色中飘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地下。
陈墨背着沈清芷,走在那条刚刚加固过的主地道里。
这里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在回荡。
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放我下来吧。”沈清芷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能走。”
陈墨把她放下来,扶着她靠在墙上。
“还能坚持吗?”
“死不了。”沈清芷喘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包烟,“就是想抽口烟。”
陈墨帮她点了火。
沈清芷抽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你说,”她看着陈墨,眼神有些迷离,“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陈墨正在检查一道密封门的门栓。
听到这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转过身,看着沈清芷,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警戒的林晚,还有那些一脸疲惫却依然紧握着枪的战士们。
“能。”
他说。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重,很用力。
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个誓言。
“只要这地还在,只要这人心还在,咱们就死不了。”
突然,头顶上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咕咚咕咚”
像是水流的声音,又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管道里流动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挥发性的气味,顺着通风口飘了进来。
那是汽油味!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好!快!封闭所有的一级阀门!!”
他吼道,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炸开。
“鬼子要火攻!!”
这一夜,注定无眠。
而在那厚重的黄土之上,高桥由美子正站在风中,看着那些黑色的管子像毒蛇一样钻进大地。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
“啪。”
火苗跳动了一下。
“撒油那拉。”
她轻声说着,将打火机扔向了那个早已被汽油浸透的洞口。
“轰————!!!”
一条火龙咆哮着冲进了地下
火龙钻进地道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烫卷了边儿。
那种热不是从皮肤外面烤进来的,是从肺管子里往外燎的。
汽油燃烧时特有的那种甜腻而恶毒的味道,混着泥土被烧焦的腥气,顺着还没来得及完全封闭的缝隙,像毒蛇一样往里钻。
“堵住!快堵住!”
陈墨的嗓子已经喊劈了。
他和几个战士死死地顶着那道包了铁皮的密封门,门板后面传来的热浪烫得铁皮滋滋作响,那是汽油在门那边疯狂咆哮的声音。
“土!要土!沙袋不够了!”
马驰满脸是灰,眼睛被烟熏得通红,手里还在拼命地用工兵铲刨着地上的土。
可这地道里的土都是压实了的,哪有那么容易刨出来?
眼看着密封门的缝隙里已经开始往外冒火星子,绝望像这浓烟一样,一点点地把人心给填满了。
“恁都起开!别搁这儿挡道儿!”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声脆生生、硬邦邦的吼声,突然从地道深处炸响了。
那声音不像是冀中平原上的软糯口音,带着一股子生葱生蒜的冲劲儿,还有那股子只有黄河边上的人才有的浑厚底气。
陈墨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昏暗的油灯影子里,冲过来一个姑娘。
看着也就十八九岁,骨架子大,肩膀宽,身上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得老高,露出两截结实得像藕节一样的小臂。
她背上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麻袋,走起路来咚咚作响,每一步都踩得地道直颤悠。
“让开!俺说让恁让开,听不懂咋咧?!”
姑娘几步窜到跟前,身子一侧,肩膀一抖,“通”的一声,把那个死沉死沉的麻袋卸在了密封门底下。
“这也是个不想活的主。”
沈清芷被烟呛得直咳嗽,却还是忍不住眯着眼,打量这突然冒出来的生力军。
姑娘没搭理她,手底下利索得很。
她从腰里摸出一把镰刀,在麻袋上一划,“哗啦”一下,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不是土,是沙子。
湿润的、掺了盐卤的细沙。
“这门缝儿不严实,光堆土有个屁用!得用这湿沙子灌!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捧起沙子,往门缝和门槛上糊。
那动作熟练得就像是在自家灶台上抹泥。
“恁几个大老爷们儿,咋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动弹动弹啊!帮把手啊!”
她扭过头,冲着陈墨和马驰瞪眼。
那双眼睛大得很,单眼皮,眼角微微吊着,透着一股子野劲儿和倔劲儿。
陈墨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蹲下身子帮忙。
在这姑娘的指挥下,几十斤湿沙子很快就把,那道冒火的门缝给封得严严实实。
原本还在往里钻的浓烟和火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下子就没了动静。
地道里的温度虽然还高,但那股子要命的窒息感总算是缓下去了。
“呼”
马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我的个乖乖,这闺女哪儿来的?这力气,比我都大。”
姑娘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这一抹,把原本就被烟熏黑的脸抹成了个大花猫,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俺是新来的民兵,俺叫二妮。”
她操着一口地道且浓重的河南话,声音洪亮,一点也不怯场。
“二妮?”
沈清芷靠在墙上,捂着受伤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听恁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可不咋滴。”
二妮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蹲,从怀里掏出个硬邦邦的黑窝头,张嘴就咬了一口。
“俺是河南哩。俺老家遭了灾,大旱,地里头连个草根儿都刨不出来。鬼子又来抢粮,把俺爹俺娘都给祸害了。俺是一路讨饭逃荒,逃到这儿哩。”
说到这儿,她狠狠地嚼着嘴里的窝头,像是要把那干硬的粮食嚼碎了咽下去,连带着那些苦难的记忆一起。
“到了这儿,队伍上给饭吃,给衣裳穿,还教俺打枪。那俺这条命就是队伍哩,谁敢跟队伍过不去,俺就弄死谁!所以我就申请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