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陈墨的嘴边。
陈墨张开嘴,将那口温热的、带着一丝苦涩和霉味的糊糊,咽了下去。
一股暖流,从他的胃里,缓缓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那早已冰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活过来的迹象。
“我昏迷了多久?”
他沙哑地问道。
“一天一整天。”
林晚回答道,眼圈又红了。
“你一直在发烧,说胡话我我以为你”
“我没事。”
陈墨打断了她,他不想再看到这个女孩为自己流泪。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林晚立刻按住了他,“王团长不,现在是王旅长了,他下令,让你好好休养。他说他说你是我们整个北城的大功臣,谁要是敢打扰你,他就枪毙了谁。”
王震南?
他没死?
陈墨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惊喜。
“他他还好吗?”
“不好。”林晚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的半边身子,都被烧伤了,一条胳膊,也废了。但他还活着。我们活下来的人,都还活着。
“我们?”
“嗯。”林晚点了点头,“韦珍队长,也活下来了。她带着剩下的几个桂军,跟我们汇合了。还有石石大哥他们连队,也还有七八个弟兄。我们现在都缩在这片区域,等上面的命令。”
活着。
这个在和平年代,再也普通不过的词语,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沉重。
陈墨沉默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
周大山,石大夯,三娃子,吉国昌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闪过,然后又化作了虚无。
林晚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不知所措。
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人。
她只能,伸出自己那双同样伤痕累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陈墨那只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满是老茧和新添的伤口。
但她的手心,很温暖。
像一团在寒夜里,永不熄灭小小的火焰。
陈墨感觉到那份温暖,他身体的颤抖,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孩。
看着她那双,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担忧,有心疼,也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无比坚定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希望。
只要,身边还有这样的人。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这样干净的眼睛。
那么,所有的牺牲就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所有的痛苦,就都值得去承受。
他反手,也紧紧地握住了林晚的手。
“林晚。”
他轻声说。
“嗯?”
“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活了下来。”
“”
接下来的两天中。
台儿庄,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那诡异的死寂。
日军,停止了所有大规模的进攻。
他们只是用炮火,对整个城区进行着零星的、骚扰性的射击。
同时,他们的飞机,几乎全天候地,在台儿庄的上空盘旋、侦察。
而城内的华夏守军,则在孙连仲“死守待援”的严令下,放弃了所有外围的、无法守备的阵地。
他们将所有残存的兵力,都收缩到了以运河为核心的南城区域。
他们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疯狂地构筑着最后的防线。
陈墨的伤势,在林晚的精心照料下,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以下地缓慢地行走了。
他也加入了防御工事的构筑之中。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去冲锋,去投弹。
但他,可以用他的大脑。
他根据南城的建筑结构和运河的地形,为幸存的守军,设计了一套,全新的以“水”为核心的立体防御体系。
他建议,将运河的河水,引入到城内的主要街道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反坦克壕。
他甚至,还指导韦珍她们,制作了一批,用酒瓶和汽油做成的简易燃烧弹。
他将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
他要让这座城市,变成一座,连水都燃烧着火焰的真正的水上要塞。
所有的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决定最终命运的决战,做着最后的准备。
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气息,已经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四月三日,夜。
决战的前夜。
陈墨,独自一人站在运河的岸边。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倒映着天空中,那几颗稀疏的寒星。
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的油污。
那是从上游,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和尸体上,冲刷下来的死亡的痕迹。
他看着河水,久久不语。
“在想什么?”
林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给他拿来了一件军大衣。
“在想”陈墨转过头,看着她,“在想这条河它见过,多少的死亡。”
“它也见过,多少的新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林晚,如果我是说如果明天,我不在了。”
“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看一看。”
“看一看,这条河重新变得清澈的那一天。”
“看一看,这片土地上重新长出庄稼的那一天。”
“看一看,这个国家,所有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地,在河边唱歌、吃糖的那一天。
林晚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将那柄陈墨送给她的三棱刺刀,又一次塞回到了陈墨的手里。
然后,她用那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
“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无论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