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横店时,晨雾未散。
程清颜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
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那份至关重要的浙大《录取通知书》。
林舟给的那五百元钱,被她仔细地缝在了衣服的夹层里。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尚未苏醒的街道,买了最早一班返回家乡小县城的火车票。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烟草的气味。
程清颜靠窗坐着。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心里却反复推演着林舟给出的那个方案。
“就说外出打工需要,开个关系证明”。
这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也是一步不能走错的险棋。
火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又在破旧的长途汽车上摇晃了数小时,直到第二天傍晚,
她才风尘仆仆地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
院子里传来母亲哄劝弟弟吃饭的软语,以及父亲看着电视新闻的咳嗽声。
程清颜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脸上依旧一副清冷的表情,却难掩两天下来的疲惫。
大门发出刺耳的响声,屋内的说笑戛然而止。
母亲端着碗,惊讶地看着她:“颜颜?你怎么回来了?厂里放假了?”
她上下打量着程清颜,眉头渐渐皱起。
正在扒饭的弟弟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该不会被人家辞退了吧。”
话说出口,气氛更显沉闷。
父亲程强放下酒杯,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被打扰的不耐。
“你该不会真象你弟弟说的,被厂子里辞退了吧?这几个月才挣了多少,你弟弟下学期的补习费正等着呢。”
“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
“少什么少说,这么大人了,当初非要念书,有什么用,打个工都能被人辞退。”
“我当初就说了,女孩子家家的,念什么书。”
程强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程清颜表情依旧冷漠,没有说话。
只是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握了起来,指尖泛白。
程母见此干笑一声:“还没吃吧?锅里还有点剩饭,自己去盛。”
母亲随口说道,注意力很快转回儿子身上,“小宝,多吃点肉,今天妈特意给你炖的红烧肉,初三了,学习累,得补身体。”
说着,又将一大块油光发亮的五花肉夹到弟弟碗里。
那小山似的米饭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肉。
程清颜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向厨房。
掀开锅盖,里面只剩下小半碗已经冷硬的米饭,和一点油星都不见的青菜底子。
她默默地盛出来,坐到桌角,就着一点咸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饭桌的中心,那碗诱人的红烧肉,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因为她知道,那不属于她。
“颜颜啊。”
程母象是才想起她,用一种看似体贴的语气道:“你是姐姐,弟弟正在关键时期,家里好的都得紧着他。”
“你在外面打工,见识多了,更要体谅爸妈,知道吗?”
程强撇了一眼程清颜:“就是,你弟弟是咱们家的根,以后要顶门立户的。”
“你一个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现在不多帮衬着家里,以后我们老了还能指望你?”
陈杰得意地晃着脑袋,扒拉着碗里的肉,含糊不清地说:“姐,你打工挣了钱,记得给我买那双新出的球鞋啊,我们班好多人都有了。”
‘家里人’一句句,一字字,如同细密的针,扎在程清颜心上。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和讽刺。
帮衬?体谅?
她在这个家,从来都只是被索取的工具,何曾被真正当做女儿看待过?
那碗里的冷饭,此刻如同砂石般难以下咽。
程清颜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饭,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刻意伪装的、带着点委屈和无奈的语气开口,将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爸,妈,那边……那边的厂子效益不好,拖欠工资,后来还裁员了,我没拿到多少钱。”
她顿了顿,观察着父母冷下来的脸色,继续抛出关键信息:“我找了个中介,说南方有个新开的大厂,工资高,但手续严,需要老家的户口本去开个家庭成员的关系证明,还要政审盖章。”
她一口气说完,手心已经沁出冷汗。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关系证明?”母亲狐疑地看着她,“打工还要那玩意儿?以前怎么没听说?”
“是新规定,说是怕用童工,也怕来历不明的人。”
程清颜垂下眼睑,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声音放得更低:“中介说,没有这个证明,进不了厂,也预支不了路费。”
最后预支路费几个字,象是有魔力般,瞬间吸引了父母的注意力。
程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能预支路费?多少?”他立刻追问。
“说……说大概能先给一百,到了厂里再从工资里扣。”
程清颜胡乱编了个数字。
“一百!”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脸上露出意动的神色,仿佛刚才让她吃冷饭的不是自己。
“那倒是好事,总比待在家里强。”
程母立刻转向程强:“他爸,要不就把户口本给她,让她去开一个?”
“反正就是张证明,又没什么损失,拿到预支款,也能赶紧给小宝把补习费交了。”
父亲沉吟着,打量了程清颜几眼,似乎在权衡。
最终,对那预支的两百元和儿子补习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行吧,明天我去村委会找老张问问,给你开一个。”
程强象是施舍般说道,“开了证明赶紧走,家里可没闲饭养你。”
程清颜低着头,轻声应了一句:“恩。”
内心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同时又有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生长了出来。
晚上,程清颜躺在自己那个狭窄昏暗的杂物间里。
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人生疼。
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的,不再是关于她在外是否受苦的担忧。
而是热烈讨论着如何用那预支的两百元以及她未来工资。
来规划弟弟的补习、新球鞋,甚至更长远的打算。
而她这个所谓的女儿,更象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