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武那间压抑的木屋里出来,李顶天深深吸了几口傍晚清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置换掉。
他定了定神,随后朝着寨子中央飘来浓郁肉香的方向大步走去。
空地上,三口足以容纳一个孩童洗澡的巨大铁锅正架在篝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一大锅杂碎、一大锅炖肉、一大锅骨头汤。
白色的蒸汽混合着狼肉特有的野性香气和山野块茎、野菜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寨子上空。
李婶正带着几个妇人忙碌着,用长柄木勺搅动锅里的内容,也不知里面具体都有什么,还不时撒入一些山里特制的、带着些许矿物气息的粗盐巴,但这却恰好激发了食物的本味,令人食指大动。
四十多号男女老少早已自发地围坐成几圈,人手捧着一个粗陶碗,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大锅,脸上洋溢着期待与满足。
孩子们更是躁动不安,围着锅边跑来跑去,不时吸着鼻子,引得大人们笑骂。
见李顶天过来,李婶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顶天来得正好,火候刚到,就等你来分这第一勺呢!你这狼打得是时候,锅里还有好几只山里套住的野兔野鸟,大家伙可都馋坏了!”
“少来这套,我看你们的口水都快把锅里的汤给兑稀了!”
李顶天笑骂一句,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他接过那柄沉甸甸的长柄木勺,挽起袖子,开始配合李婶给众人分食。
他下手极有分寸,先单独盛出一碗连肉带骨的肉汤留给王武,随后把带着厚厚肉块的汤优先舀给颤巍巍的老人和眼巴巴的孩子。
壮劳力们则多分些扎实耐饥的块茎和野菜,轮到他自己碗里,则多是些边角料杂碎,反正无所谓,他偶尔也在山里给自己开小灶。
众人嘻嘻哈哈,一边吹着碗里滚烫的热气,一边小口啜饮,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一个头发花白,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啜了一口肉汤,眯着眼,满脸回味地对旁边的人说:“啧…这味道,这热闹劲儿…总让俺想起以前在石溪村的时候。”
旁边一个正埋头啃着块茎的汉子抬起头,含糊地接话:“三叔公,你又想起老黄历啦?”
“那可不!”
被称作三叔公的老汉来了精神,放下碗,比划着:“咱们石溪村,地薄人穷,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荤腥。也就每年过年那会儿,老村长会挨家挨户地转悠,这家收一把豆子,那家凑半碗糙米,再谁家运气好打了只山鸡野兔,也贡献出来。他也不管东西好坏、多少,一股脑全倒进村里那口大铁锅里,不分青红皂白地煮上大半天!”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那时候啊,全村人都围着那口锅,等着分一碗热乎乎的‘糊涂福’!”
“糊涂福?”李顶天正好分到他这边,听到这新鲜词,顺口问了一句。
“对喽!就是‘糊涂福’!”
三叔公笑道:“村长说,这世道本就糊涂,咱们这锅饭也做得糊涂,不分彼此,混在一起,但吃进肚子里,暖烘烘的,就是咱们穷人自己的福气!吃了这碗糊涂福,盼着来年也能糊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平平安安就是福!”
旁边一个妇人感慨道:“是啊,那时候虽然穷,可大家心齐。哪像后来……唉,天灾人祸,村子也散了,要不是顶天你们这些好心的玄镜使,我们这些人早就……”
气氛一时有些低沉。
李顶天赶紧打岔,一边给三叔公碗里添了块带肉的骨头,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听你们提到石溪村……好像有一个叫江真的,也是你们那儿的吧?”
他话音一落,旁边几个正在吃饭的老婶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面容慈祥但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妇人放下碗,叹了口气:“哎呀,顶天你也知道江真那孩子?准是王武跟你说的吧?”
“那孩子……唉。”
“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命人。”
另一个妇人接口道:“可不是么,他爹娘走得早,好像是得了什么急病,前后脚没几年工夫,两口子就都没了,就剩下那么个小不点儿。咱们石溪村虽然穷,但也不能看着娃饿死不是?就这么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饭,硬是把他拉扯大了。”
最先开口的那个妇人,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那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各家干活,砍柴、挑水,从不白吃。我家大勇跟他最要好,俩人小时候……”
说到这里,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我家大勇也……也没了啊……都是那该死的世道……呜呜……”
李顶天听得一头雾水。
江真吃百家饭长大,这他大概能猜到,但这妇人哭她家的大勇,又关江真什么事?
听起来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他本想再问些别的,但他看着妇人悲伤的样子,以及周围人瞬间沉默下来的表情,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
这些陈年旧事,这些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与他何干?
打打杀杀的日子活腻了,他现在的想法很单纯,只想守着这个寨子,让里面的人能活下去,治好王武的疯病,其他的,他不想知道,也无力去改变。
他沉默地给那哭泣的妇人碗里也添了块肉,然后端起自己的碗,走到一边,默默地吃了起来。
肉汤很香,块茎软糯,但他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寨民们似乎也被勾起了伤心事,气氛不像刚才那么热烈,只剩下咀嚼声和篝火的噼啪声。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用餐时刻,寨门方向突然再次传来守卫急促而高亢的呐喊,打破了夜幕的宁静:
“外面来人了——!”
李顶天眼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放下了碗筷,对李婶快速交代一句:“看好大家,都别乱!”。
随即身形一动,如猎豹般几个起落便冲到了寨墙之下,手脚并用,三两下敏捷地攀上了门楼,来福这时也紧随其后,警惕地竖着耳朵。
“怎么回事?多少人?”
李顶天压低声音,眯着眼向寨外望去。暮色愈发深沉,密林边缘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踉跄、模糊的人影,正挣扎着,一步深一步浅地朝着寨门方向挪动。
“就一个!看着……看着不对劲,浑身是血!”
守卫紧张地指着下方,声音有些发干。
只有一个人?
李顶天心中疑窦丛生。
这荒山野岭,从哪来一个大活人?
难不成又是在别处活不下去的难民迷路闯了过来?
他不再犹豫,对下面打了个手势,示意守卫们戒备。
半晌,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李顶天闪身而出,目光锐利地锁定那个正在靠近的人影。
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或者说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支撑着,见到寨门打开,仿佛终于找到了目标,又向前踉跄了几步,然后彻底耗尽了力气,噗通一声,面朝下重重栽倒在离寨门还有十几步远的草丛里,一动不动。
李顶天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一边缓步走到近前,用脚轻轻踢了踢那人的小腿,毫无反应。
蹲下身,仔细打量。
只见来人衣衫褴褛,几乎成了布条,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新鲜的伤口,混合着泥污,看上去触目惊心。
脸上更是血肉模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喂!醒醒!哪来的?”
李顶天提高了音量,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传开。
那人似乎被声音刺激到,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用胳膊支撑着,稍稍抬起了头。
他的嘴唇干裂出血,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商…商队……去彔国……路,路上……遇,遇山匪……完了……全完了……只剩……我……一个……”
他断断续续,气息奄奄:“……逃……不知方向……看,看到炊烟……求……收留……救……”
话未说完,脑袋一歪,手臂失去支撑,整个人再次瘫软下去,似乎彻底昏死了过去。
李顶天蹲在原地,眉头紧锁,目光如刀子般在这昏迷的“商队幸存者”身上扫过。
伤口确实多是刀剑划伤和磕碰伤,符合遭遇山匪搏斗和逃亡的痕迹。
身上的衣物材质普通,像是行商常见的打扮。
一切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一个去彔国的商队,偏偏在这个百里刀他们也前往彔国打听消息的节骨眼上,遭遇山匪,仅剩一人“机缘巧合”逃到了他们这个隐蔽的山寨?
太巧了。
巧得让人心生警惕。
但思忖片刻,李顶天却心里苦笑不已,常年行走办案,让他“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事情都先讲究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