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的铁料交付顺利，平准铁务虽有波折，但也算稳住了局面。谢道临将报告搁在一旁，转而拿起另一份账册——盐铁衙署这两个月的开支明细。
账册上密密麻麻，每一笔都记得清楚。官营冶坊增设炉火的炭薪费用、临时招募工匠的工钱、官售点吏员的津贴、错峰供应所需的额外人力调度林林总总加起来，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更关键的是，为了让这套精细化管理能真正运转起来，谢道临不得不大量动用盐铁衙署的僚属吏员。
那些负责统计各乡各里农时需求的，是盐铁衙署的巡检吏；那些每日奔走于各售点核查库存、协调调配的，是盐铁衙署的市易吏；那些盯着工匠质量、验收铁器的，是盐铁衙署的监工官。
这些人，本来的职责是管盐政、管铁矿、管税收。如今却被抽调出来，日夜奔波于平准铁务，加班加点，连轴转。
谢道临很清楚一个道理——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种事地主对长工能干，资本家对工人能干，但唯独官府不能干。
没有任何一个朝代，是能靠读书人的高尚理念来实现治理的。"为民请命"、"廉洁奉公"这些词，喊喊可以，当口号可以，但若真指望所有官吏都靠这个来支撑，那这个政权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人是要吃饭的，是要养家糊口的，是要有盼头的。
尤其是这些中层僚属、基层吏员，他们既不是高门子弟有家族兜底，也不是寒门清流靠声名立身。他们就是这个庞大官僚机器上最普通的零件，拿着微薄的俸禄，干着最琐碎繁重的活计。
若是平日里按部就班也就罢了，如今为了平准铁务，工作量几乎翻了一倍。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巡查，深夜还要整理报表，连休沐都没了。若不给他们些实在的好处，谁愿意这么卖命？
谢道临合上账册，唤来掌管钱粮的主簿。
"从即日起，凡参与平准铁务相关事务的僚属吏员，按其职责轻重，每月加发津贴。负责统筹调度的官员，每月加发一贯；负责巡查验收的吏员，每月加发五百文；负责售点运转的，每月加发三百文。。）
主簿听了，面露难色："使君，如此一来，每月便要多支出近千贯。盐铁衙署虽有盈余，但眼下军器监催得紧，各处冶坊又需额外拨款，这笔开支"
"本使自有计较。谢道临打断他，"账面上确实吃紧，但这笔钱不能省。若省了这个，平准铁务便是一纸空文。"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此番加发的津贴，不走明面上的公账。从盐铁衙署与市舶司合办的几桩生意里，拨出一部分'灰色收益'，专款专用。账目上，记作'平准铁务杂项开支'，不必细列。"
主簿心头一凛，随即明白过来。
所谓"灰色收益"，便是那些不便明说、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进项——比如官营织坊与番商的私下议价、比如盐引流通中的手续费、比如某些商贾为了优先拿到官府订单而送来的"感念"。这些钱，不入正式账册，却是盐铁衙署真正的活钱。
"使君英明。"主簿躬身道，"只是，此事若传扬出去"
"不会传扬。"谢道临语气笃定，"拿了这笔钱的人，都是明白人。他们知道这钱从何而来，也知道若是走漏风声，第一个倒霉的是谁。再者，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他们为盐铁衙署卖命，衙署便该给他们实惠。这是规矩，也是人心。"
主簿点头称是，退下去安排。
消息很快在盐铁衙署内部传开。
那些连日劳累、满腹怨言的僚属吏员，在领到第一笔津贴后，脸上的倦色顿时消了大半。虽然数目不算多，但这是实打实的银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任何嘉奖令都来得实在。
一位负责巡查售点的吏员，回家后将那五百文交给妻子，妻子数了两遍，惊喜道："这个月怎的多了这么些？"
"使君体恤，说是为平准铁务辛苦，特意加发的。"吏员脸上露出笑容，"往后每月都有。"
妻子喜不自胜："这可真是遇上好东家了。"
类似的场景，在许多吏员家中上演。
原本还有些抱怨工作太累的人，如今也不吭声了。毕竟，钱到位了，活儿累点也能忍。更何况，这笔津贴虽不走明面，却是衙署正式发放的，拿得心安理得。
甚至有些原本不在平准铁务体系内的吏员，开始主动找上司，表示愿意分担些工作。人都是现实的，看到别人能多拿钱，自己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谢道临对此并不意外。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用钱买人心，用人心换效率。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当然，这笔钱也不是白给的。谢道临同时加强了考核机制——凡领了津贴的，若被查出敷衍塞责、中饱私囊，不仅要追回津贴，还要革职查办。恩威并施，才能让人既卖力，又不敢乱来。
六月初，平准铁务己完全步入正轨。
官售点的铁器供应稳定，质量过关，百姓的怨言渐息。那些民间铁匠铺，也在官货的"倒逼"下，不敢再轻易抬价或以次充好。
扬州城内的铁器市场，虽因朝廷征调而受到冲击，却在官府的强力干预下，维持住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而盐铁衙署的僚属吏员们，则在津贴的激励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执行力。错峰供应的统计表越做越细，各售点的库存调配越来越精准，甚至有吏员主动提出优化流程的建议，以减少不必要的人力浪费。
谢道临坐在值房内，看着这些报表，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不是什么"为民请命"的高尚情操，而是最朴素的利益驱动。给钱，就有人干活。给够钱，就有人卖命。这才是治理的真相。
那些高喊"廉洁奉公"的清流，或许自己能做到，但若指望整个官僚体系都靠这个来运转，那不是天真，就是虚伪。
真正的治理，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点。既要有规矩约束人，也要有利益驱动人。缺了哪一头，这架机器都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