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欧阳两家低头认错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扬州港。
港口酒肆里,再也无人敢非议市舶司章程,取而代之的,是商贾们相互提醒,务必循规蹈矩,莫要步了那两家的后尘。
赵启明稳坐刺史府,听着下属禀报港口的反应,此事不能就此轻轻放过。立威,需立得彻底,方能杜绝后患。
次日,市舶司再发一道告示,并非新政,而是对先前分级护航、行栈管理等章程的再次重申与细化。
告示用语较之前更为严谨冷硬,条分缕析,不容任何歧义与钻营。末尾着重强调:“凡有阳奉阴违、串联滋事、意图挟制官府者,一经查实,立革其营商资格,永不再录。其名下货物、船只,依律严查,绝不宽贷。”
告示张贴时,市舶司派了数名吏员在一旁高声宣读,确保每个过往的商贾、力夫都能听清。
与此同时,赵启明以“整饬海贸秩序,宣谕朝廷德意”为由,在刺史府花厅召见了扬州港内规模较大的十余家番商及本地海商首领。
谢道临亦在受邀之列,他坐在赵启明下首,垂眸静听,如同入定。
赵启明语气算得上平和,但字句之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海贸之利,在于互通有无,在于规矩井然。朝廷开海禁,设市舶,予诸位便利,是为充盈国帑,惠及万民,非是让个别人等恃财自雄,藐视法度。”
他略作停顿,花厅内落针可闻。
“林、欧阳二家前事,想必诸位都己知晓。本官念其初犯,且悔过及时,方予改过之机。然,此风不可长。”赵启明声音微沉,“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再申明一次:在扬州,乃至在大唐疆域之内,经商,便要守大唐的规矩。这规矩,由官府来定,非由诸位商议。”
一名本地海商首领连忙起身,躬身道:“使君明鉴,我等历来奉公守法,断不敢有丝毫逾越。前番那两家实属狂妄,自取其咎,我等引以为戒,断不会效仿。”
其余商贾纷纷附和,表露忠心。
赵启明微微颔首,语气稍缓:“诸位能明事理,识大体,自是最好。分级护航,乃至行栈管理等策,旨在长远,于尔等亦是保障。望诸位善加利用,莫生他念。”
他又询问了些许海贸实务,诸如货物周转、航道情形等,商贾们一一谨慎作答,气氛看似融洽,实则紧绷。
谢道临倒是未发一言,召见结束后,商贾们恭敬退去,个个神色凝重,再无往日与官府打交道时那份若有若无的试探与圆滑。
花厅内只剩下谢、赵二人。
“弘之以为,此番敲打,可够分量?”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使君恩威并施,分寸拿捏得极好。经此一事,三五年内,海商规矩,当无人再敢轻易触碰。”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明面上不敢。”
赵启明自然听得出他言外之意,哼笑一声:“明面上不敢,便够了。暗地里的手脚,何时断过?水师与市舶司的稽查,加强便是。”
“正当如此。”谢道临颔首。
花厅内短暂的沉默被窗外隐约的市井声填充。赵启明方才谈论公务时的那份冷硬悄然褪去几分,他话锋随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私人交往的随意。
“说起来,还未当面贺弘之弄瓦之喜。”赵启明目光落在谢道临身上,唇角似有极淡的笑意,“听闻是位小娘子?母女平安,便是大福。”
谢道临微微欠身:“劳使君挂心,确是母女平安。小女乳名宁娘。”
“宁娘,好名字。”赵启明点头,像是寻常友人间的闲谈,“内宅添丁,总是喜事。虽按礼制,媵妾之喜不宜张扬,但你我同衙为官,某总该略表心意。”
他并不等谢道临推辞,便朝门外候着的长随略一示意。不过片刻,那长随便双手捧着一个尺余见方的剔红锦盒,低头趋步入内,恭敬地放在谢道临手边的茶几上。
“此物,弘之带回去,给夫人把玩,或赏给下人,聊作添妆吧。”赵启明语气平淡,仿佛送的不过是些寻常物件。
谢道临目光扫过那锦盒。盒子本身己是上等工料,雕着缠枝莲纹,漆色沉静。“使君厚意,下官心领。只是如此重礼,恐”
赵启明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依旧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诶,不过是一些商贾感念官府肃清海贸秩序,使得航道安宁,生意好做,辗转送到某这里的一些玩意儿。放着也是放着,弘之近来为盐课、为这分级护航之事劳心费力,便当是市舶这边的一点心意。”
话说得含糊,却又点得明白。这是借着“商贾感念”的名头,将部分打点送到了他谢道临手上。
谢道临心中雪亮,那林、欧阳两家低头服软,其中关节利益交换必然不少,赵启明此举,既是分润,也是提醒,更是堵他的嘴——拿了东西,此前番商闹事的风波,以及其中或许有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便就此翻篇,彼此心照不宣。
“如此,”谢道临略一沉吟,不再推拒,坦然道,“那下官便代内子,谢过使君美意。”
他示意随从将锦盒收起,仿佛接受的果真只是上官对下属的一点寻常赏赐。
赵启明见他收下,又道:“内宅安稳,方能专心公务。尊夫人产后需好生将养,若有需用珍稀药材或是得力人手,不妨首言。”
“使君费心,眼下尚还周全。”谢道临应对得体。
两人又就几桩不甚紧要的公务闲谈几句,谢道临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