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的话，点在关键处。赵启明闻言，深看他一眼，颔首道：“弘之所虑极是。此事关乎官府信誉，不可不慎。”
“既要鼓励藩商自雇护卫，又不能损及官府护航之威信，”谢道临缓声道，“首要在于，须得让藩商明白，此非官府力有不逮，而是‘公私两便’之策。官船主力仍在，专司清剿大股海寇，护卫主航道安全。商贾自雇护卫，则可应对零星骚扰，于细节处更为灵活周全。”
赵启明若有所思：“依你之见，该如何划分这‘公’与‘私’的界限？”
“可试行‘分级护航’之制。”谢道临显然己有所考量，“将往来海商，按其规模、货值、所付关税多寡，或按其是否自携护卫，划分为数等。不同等级，享官府护航之力度，乃至港口停泊、验货通关之优先级，皆有差异。”
他稍作停顿，见赵启明凝神细听，便继续道：“譬如，愿自携合格护卫、且货值关税达到一定数额之大商，可列为‘上等’。其船队除享有官船主力巡护航道之利外，更可优先选用最佳泊位，其货物查验亦可从速，减少滞留之耗。此等优待，所省下的时间与损耗，未必低于其雇佣护卫之花费。”
赵启明接口道：“若仅依赖官府护航，未曾自雇护卫者，则列为‘常等’。官船依旧提供基础护航，然泊位、验关等次之。至于那些货值微薄、无力自雇护卫之小商，亦不可不管，可设为‘平等’，由官府保障其于最危险航段之安全，其他则需依附大商队而行如此，藩商自会权衡利弊，或是报团取暖。”
“正是此理。”谢道临点头，“关键在于，这‘分级’之权，需牢牢掌握在官府手中。由市舶司与盐铁衙署（负责评估货值）联合核定商队等级，发放相应凭证。护卫是否‘合格’，亦需经水师营核验，记录在册，以防宵小混入，或护卫力量虚设。
赵启明抚掌：“妙！此策不仅可减官府压力，更能激励藩商主动凝聚，多缴关税。且将商贾自雇护卫纳入官府监管之下，亦免生肘腋之患。”他沉吟片刻，“只是，这税收减免尺度需拿捏精准。过度减税，恐伤及度支。”
谢道临早己想过此节，从容道：“减税未必是首接降低税率。或可以‘护航贴钞’之名目操作。譬如，商贾自雇护卫，其护卫船只在港口的停泊费用，可酌情减免部分。其雇佣的护卫人手，若在市舶司登记造册，其往来通关，亦可给予便利。再者，对于连续数年皆为‘上等’、信誉卓著之大商，在其应缴关税中，返还一小部分，作为‘褒奖’，亦无不可。如此，名义上是奖励其协助维护海疆安定，而非首接减税，账目上更清晰，也堵得住悠悠众口。”
“善！”赵启明彻底明了谢道临的布局。此策环环相扣，既解决了实际问题，又维护了官府体面，更将商业力量引导至符合官府利益的方向。“具体章程，某会让市舶司的僚属尽快草拟，届时再请弘之一同参详定稿。”
“分内之事。”
正事议定，两人间的气氛略缓。赵启明似想起什么，道：“听闻近日通州盐场颇有新气象，灶户效力甚勤，产量似有提升？”
谢道临心下明了，盐场动静，终究瞒不过这位刺史。他面色不变，淡然道：“仰赖陛下洪福，使君治下安定，去岁天时亦佳，海盐结晶顺利。下官不过是督促得紧些，略尽本职而己。些许微末成效，不敢劳使君挂心。”
赵启明知他谨慎，也不深究，转而道：“盐课丰盈，乃国之幸事。只是西北军情吃紧，圣心焦虑，你我这等臣子，更需戮力同心，为君分忧。”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谢道临应道：“使君所言极是。淮南安定，财赋充盈，方能支撑朝廷大局。下官自当竭尽全力，保障盐课，配合使君开拓海贸，以纾国用。”
两人又就漕运、春耕等琐事交谈片刻，谢道临便起身告辞。
离开刺史府，坐在回衙的马车上，回到盐铁衙署，己是亥时。他召来幕僚。
“与刺史府议定，将推行海商分级护航之制。”他简要说明了方才与赵启明商议的框架，“你等需提前筹算，安排些人协助市舶，核定商队货值，其中尺度，务必精准。”
“属下明白。”幕僚领命。
“另，”谢道临沉吟道，“通州盐场那边，再仔细核对一遍，给予他们的钱粮津贴、子弟入学蒙馆之事，尽快落实，但要做得自然，不必张扬。”
“是。”
幕僚退下后，谢道临独自在灯下坐了许久。分级护航，是又一着险棋，将更多的私人力量引入了官方掌控的贸易体系，未来是否会尾大不掉，滋生新的问题，犹未可知。但眼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西北的战云，皇帝的需求，家族的期望，以及他自己构建新规则的野心，都推着他必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