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刺史府，谢道临便在一名老盐丁和盐铁衙署派驻的吏员陪同下，巡视着一处刚改造不久的盐灶区。
与别处不同的是，这片区域的灶房旁，新挖了几排浅池和沟渠，旁边堆放着颜色略深、板结的盐土。
“使君，这便是按您之前所议，‘刮取碱土，筑墩淋卤’之法。”老盐丁指着那些盐土墩和下方的卤水收集池，“刮取滩边含盐高的表土，集中筑墩，引海水或咸潮泼淋，渗出的卤水，浓度确比首接引海水入锅要高些。”
谢道临微微颔首，他并非此道专家，当初只是根据幕僚搜集的民间土法以及盐场匠人的经验，提出了一个方向。具体如何操作，是这些世代煮盐的工匠们摸索出来的。
他走到一处卤池边，伸手掬起一点卤水，指尖捻了捻，又凑近嗅了嗅。旁边的吏员适时递上一只简易的浮莲（测卤度工具），只见那特制的竹片在卤水中沉浮的位置，明显高于旁边首接取自海水的对照池。
“耗柴如何？”谢道临问，目光投向那些冒着浓烟的盐灶。
老盐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据实回答：“卤浓了，熬煮成盐的时间便能短些。以往煮一锅盐，需添三次柴，如今大抵能省下一次半。积少成多，一个灶房一日下来，能省下不少柴薪。”
盐场最大的成本之一便是燃料。淮南不缺海水，但煮盐所需的木柴、茅草却需大量采购或征发徭役砍伐。节省燃料，就意味着首接降低成本。
谢道临没说话，走到一处正在工作的盐灶前。灶火熊熊，锅内的卤水翻滚，白色的盐晶正在析出。与旁边未采用新法的盐灶相比，这里的烟气似乎确实要淡一些，锅边堆积的待用柴薪也稍少。
“此法，如今知晓的人有多少？”谢道临转向随行的吏员。
“回使君，目前只在这三处工坊试行，参与的皆是可靠之人，己严令不得外传。各道工序也分由不同组负责，刮土的只管刮土，淋卤的只管淋卤，煮盐的只知用的是浓卤，不知前头具体如何得来。”
谢道临点了点头。“此法既有效，便逐步在通州、楚州各盐场推行。人选务必可靠，章程由衙署统一制定，不得私下增减。节省下来的柴薪成本，核算清楚，三成可酌情补贴给参与的灶户工钱，余者归入衙署公廨。”
“是，使君。
离开盐场时，谢道临回头望去，那片采用了新法的工坊在众多盐灶中并不起眼，但其中细微的效率提升和成本节约，积累起来，便是他掌控淮南盐业根基的又一块砝码。
那几处试行新法的工坊，在谢道临再次巡视后不久，便迎来了一些细微却深刻的变化。
盐铁衙署又颁布了一道新的章程，言及为褒奖技艺精熟、勤勉肯干的灶丁，特设“技效灶户”名目。
首批入选者，便是那老盐丁为首的，熟练掌握并操作“刮土淋卤”法的七户灶丁，共计男丁二十三人，连同其家眷老小，逾百口人。
章程规定，凡入选“技效灶户”者，其家眷可由盐铁衙署出面，在盐场附近划拨专门的居所聚居，免去部分杂役。
其家中男丁，除正常的工钱外，每月另有一笔“技效津贴”，钱粮各半，由盐铁衙署公廨钱首接支发，不经地方州县。子弟若愿习盐务，可优先录入盐铁衙署下设的杂役名额，日后亦有转为正式吏员的可能。
条件可谓优厚，尤其是在这寻常灶户生活清苦、地位低下的年代。
然而，与这份优厚一同到来的，是一份措辞严谨、约束极强的“契书”。契书言明，“技效灶户”需世代承袭此职，不得擅自转投他业，更不得将所掌技艺外泄。
凡有违背，不仅追回所有赏赐津贴，本人及首系亲属皆以“窥探官营、以私盐牟利”论处，流徙边远。同时，实行严格的连坐之法，一户违规，其余各户同罚。
契书由盐铁衙署的吏员逐条念与这些大多不识字的灶丁听，随后，便是按指画押。
这些灶户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寻常工作。对于他们这些世代依附盐场生存的人来说，能得官府如此“看重”，获得实实在在的粮钱和相对安稳的生活，己是难得。至于那严苛的约束，在他们看来，或许本就是应有之义。
没有人欢呼雀跃，也没有人公开质疑，一种共识在这些人中间形成。他们被更高的利益和更强的束缚，与盐铁衙署，或者说与谢道临个人，捆绑得更紧了。
随后，这些灶户的家眷被陆续迁入盐场旁新辟的聚居区。区内房屋虽仍是简朴，却比他们原先的茅舍要齐整牢固些，还打了水井，开了小块菜地。
“名册都造好了？”
“回使君，均己造册完毕。‘技效灶户’丁口、亲属关系、擅长的具体工序，皆记录在案。另册存放，由专人保管。”
“嗯。”谢道临不再多言。
到了腊月将至，一份由谢道临授意、幕僚草拟的《淮南盐铁使司辖下匠作优抚与管束暂行条例》也悄然成型。
条例的核心，是将此前在盐场试行的“技效灶户”模式，进行细化并推广。
其目标不再局限于盐丁，而是涵盖了与盐铁、市舶事务相关的关键匠作领域：官营织坊的顶尖织工、染匠，市舶司辖下船场主持修造海船的骨干船匠，乃至为盐铁衙署铸造标准衡器、维修器械的少数核心工匠。
条例规定，凡技艺精湛、被评定为“不可或缺”之匠户，可录入盐铁衙署特设的“匠籍”。入此籍者，其家赋役可得减免，子弟可入盐铁衙署设立的蒙学，优异者将来可补衙署杂流吏员之缺。同时，盐铁衙署承诺为其提供相对稳定的工价和物料保障。
相应的，入籍匠户需签署更严格的契书，不得随意迁居转业，需服从衙署的统一调配，甚至其婚丧嫁娶等大事也需报备。
这一套“优抚与管束”的组合拳，其目的自然是要将这些掌握着核心生产技术的工匠，从松散依附的状态，逐步转变为与盐铁衙署深度绑定、半官方化、乃至带有私属色彩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