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驰向长安,而扬州城内的权力棋局,依旧按着它固有的、微妙的节奏进行。
赵启明抛出的“市舶使”议题,谢道临心如明镜。赵启明,或者说赵启明背后的天子,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
既要借他谢道临的头脑,勾勒出市舶之利的蓝图,充实国库;又要用这新设的、首属于中央的使职,如同另一副“钱法稽核房”,更进一步地钳制他手中的盐铁大权,将可能通过海贸滋生的新的利益链条,也牢牢看住。
盐铁之务仍是以商运商销为主,市舶使只要设立,就能牢牢限制谢道临大半的权利。
而天子李景元的心思,他更是洞若观火。自己在这位陛下眼中,便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双刃剑。
剑锋所向,可为国家劈开财赋荆棘,扫除积弊;但这柄剑若握得不紧,或者剑柄上刻着“谢”字,便可能伤及执剑人自身。所以,镣铐是必须的,既要让他跳舞,又不能让他跳得太远、太自在。
而这“市舶使”的镣铐,谢道临决意让它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盐铁使的权力,正处在扩张的关键时期。西柱清册法初显成效,但根基未稳,需要时间将其彻底融入江淮财政的肌理;与漕司的利益博弈、对盐商群体的分化掌控、对新发现矿脉的勘探开发
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相对不受过多掣肘的环境。若此时一个强势的、由天子心腹担任的市舶使空降扬州,势必会分散他的精力,介入甚至截留本可流向盐铁使衙门的海贸利益,打乱他精心布局的节奏。
因此,对于赵启明那边看似不经意的催促,或通过属官传来的、希望“尽快完善章程”的暗示,谢道临的回应始终保持着一种恭敬的迟缓。
他不再主动提及此事,仿佛那日的对谈只是寻常公务交流的一部分。当赵启明派人来问及章程进展,他便会让属官回复:“正在详查岭南、福建旧档,比对近年扬州海贸数据,此事关乎国策,不敢不慎,尚需些时日梳理。”
他将自己沉浸在盐铁使衙门堆积如山的日常公务中。批阅关于漕运配额的文书,他会反复核算,力求精准,表现出十足的尽责;处理盐商的陈情,他依“法度”严苛驳回,彰显不容置疑的权威;就连审阅各矿场、盐场呈报上来的、看似琐碎的人事调动与物料清册,他也一丝不苟。
这种姿态,传递给赵启明乃至可能关注此地的长安一个清晰的信号:他谢道临,首要且核心的职责是打理好盐铁事务,心无旁骛。
对于市舶使这等“额外”的建言,他虽愿意贡献智慧,但绝不会因此耽误了本职,更不会急于求成。他是在用勤勉本职的“正”,来掩盖拖延镣铐的“奇”。
这一日,盐铁使衙门内,谢道临正听着属官汇报与漕司就新一年运输损耗标准扯皮的细节,门外胥吏来报,刺史府长史来访。
谢道临眸光微动,示意属官暂退,整了整衣袍。“请。”
长史进来,行礼后笑容可掬:“打扰明府办公。使君命下官前来,一是询问今春盐课起运事宜,二来亦是关心前番所议市舶章程,不知明府梳理得如何了?使君之意,若能早日定稿,便可早日上奏,也好让朝廷看到我扬州上下勇于任事之心。”
果然又来了。谢道临面色不变,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有劳长史回复使君,盐课起运己按新制安排,首批官盐三日后便可装船,绝无延误。至于市舶章程”
他显得极为慎重:“下官查阅旧档,发现各地市舶抽解比率、禁榷物品名录乃至对蕃商的管理细则,皆有所不同,且随年代变迁多有调整。扬州若设市舶,税则过低则损国帑,过高则恐驱离商贾,其中分寸拿捏,非详加考证、广询商情不能确定。
加之市舶使之设,牵涉与州县、盐铁、漕运乃至地方驻军之权责划分,条款若不清晰,日后必生掣肘。下官愚见,与其仓促呈报一个漏洞百出的章程,不若精益求精,待考虑周全,拿出一份真正能利国利民、且可长久施行之策。想必使君与朝廷,亦乐见其成。”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拖延的理由归结于对国事的极端负责、对细节的极致追求。他点出了其中的复杂性与敏感性,暗示仓促行事可能带来的后患,反而将急于推动的赵启明置于可能“考虑不周”的潜在尴尬境地。
长史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常:“明府思虑周详,下官佩服。定将明府之意,原话回禀使君。”
“有劳。”谢道临微微颔首,端起了手边的茶盏。
送走长史,他回到案前,摊开一份关于整合淮南道境内几处小型铁矿,筹建一座新式炼铁工坊的提议。
镣铐会来,但他要让这镣铐,来得恰是时候——在他己足够强大之时。
盐铁之利,关乎当下;而人才之柄,却系于未来。这一点,谢道临从未忘却。
在他于扬州盐铁衙门内与赵启明周旋、竭力推迟那副“市舶使”镣铐的同时,另一条更为隐秘、影响也更为深远的线,始终在他手中稳稳牵引着——那便是始于他手,如今正悄然改变着天下士人命运的科举改制。
昔日他力推改制,将唐代倚重门第、行卷之风的科举,逐步导向宋代那般更重程文、强化殿试的模式,其意绝非仅仅是为国选才那般简单。这背后,藏着他更为宏大的野心,也是他对抗皇权倾轧、为世家寻求新出路的深远布局。
皇权与世家的斗争,绵延千载,近乎不死不休。一味硬抗,终有倾覆之危;全然俯首,则家族凋零。
谢道临要做的,不是在这旧有的棋盘上与皇权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亲手再立一副新棋盘,建立一套更高级、更能游离于两者之外的规则。
科举,便是这副新棋盘最初的布局。
它将选拔人才的权力,从皇帝的个人好恶与世家门阀的垄断中,部分地剥离出来,交付给一套相对客观的标准。
这标准,看似由皇权最终裁定,实则其运作过程、评判尺度,乃至由此产生的“座主-门生”关系网络,却蕴含着巨大的、可被引导和利用的空间。
如今,天子为了制衡,将谢明远起复为国子监祭酒,却恰好给了谢道临一个绝佳的机会。
国子监,本就是科举的重要人才储备库,祭酒更是士林清望所系,天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父亲坐在这个位置上,无需任何结党营私的举动,只需秉公执掌学政,奖掖那些在“新式”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寒门才俊,便能在无形中,将大量未来的官僚体系新血,纳入谢氏无形的影响力范围。
“座主”之谊,“门生”之情,这是比血缘稍远,却比寻常同僚紧密得多的政治纽带。在新的科举规则下,谁掌握了评判标准和士林清议的导向,谁就掌握了缔结这些纽带的先机。
一对君臣,互相算计着如何给对方带上镣铐。也算计着哪一方的镣铐会更先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