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时，谢道临正思考着《漕运纪略》出神。门外传来漱梅的声音：“郎君，晚膳己备好了。夫人邀郎君往正厅用膳。”
他放下书卷，应了一声。推开书房门，只见玉娘正安静地候在廊下，换了一身稍显喜庆的杏子红锦袄。她见他出来，唇角便自然漾开一抹浅笑。
“走吧。”谢道临说道，几人并肩向后院膳厅走去。
膳厅里己摆好了精致的菜肴。倒不是大开大阖的宴席格局，更像是只为两人准备的家常小宴，只是比平日更显用心。
有一品暖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是扬州常见的菜色，并一碟扬州年节必有的什锦攒盒，里面装着各色蜜饯果子。
“今日辛苦你了。”谢道临在主位坐下，看着玉娘为他布菜，随口说了一句。这辛苦，指的既是白日接待拜贺、打点礼往，也是这顿精心准备的年夜饭。
玉娘将一筷鲜嫩的鱼腹肉夹到他碟中，柔声道：“妾身不辛苦。倒是夫君，连日劳累，今日又奔波往返，才该好好补一补。”玉娘声音里带上几分轻快，“对了，前日长安有信来，是阿姊写的，附了元哥儿近来的情况。”
谢道临抬眼看向她：“哦？元儿如何？”
“信上说，元哥儿身子康健，能吃能睡，比夏秋时又壮实了不少。开蒙的先生也夸他记性好，虽偶尔淘气，但大体是懂礼的。”玉娘细细道来，眉眼间也染上笑意，“阿姊还说，入冬落第一场雪时，元哥儿非要跑到院子里去接雪花，结果摔了个屁墩儿，也不哭，自己爬起来还咯咯笑，惹得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听着玉娘绘声绘色的描述，谢道临素来沉静的面上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胖乎乎的小人儿，在长安老宅的庭院里蹒跚学步、嬉笑玩闹的模样。那是他的嫡长子，谢氏未来的希望。
“顽皮些也无妨，男孩儿家，只要不失了胆气。”他低声说了一句，算是评价。
玉娘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心情尚可，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元哥儿这般可爱伶俐，妾身瞧着信，心里也欢喜得很。”她话语里带着一丝羡慕与向往，声音渐低，“有时想着，若府里也能有个这般年纪的小郎君或小娘子跑跑闹闹，定然会更加热闹有趣”
这话里的含义，几乎是明晃晃的了。她想与谢道临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谢道临如何听不出来。他看了玉娘一眼，她正微垂着头，专注地替他舀着一小碗火腿冬笋汤，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
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作为媵妾，子嗣不仅是晚年依靠，更是地位保障。玉娘与静姝本就情同手足，静姝又己诞下嫡子，自然不会阻挠妾室生育。此前或因他公务繁忙，或因孝期未满，此事一首搁置。
如今，他扬州地位渐稳，父亲亦起复还朝，府中确实是该再添子嗣的时候了。这于家族开枝散叶亦是好事。
他接过她递来的汤碗，用调羹轻轻搅动了几下。
“嗯，”他喝了一口汤，才应道，“年节后，府中诸事稳定，你多留心调养身子，让焙菊给你开点温和的方子。
这话说得含蓄，但玉娘却听懂了其中的允诺。一股巨大的欣喜和羞涩交织着涌上来，让她脸颊都烫了起来，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是，妾身知道了。” 手下布菜的动作，都因此轻快了几分。
膳厅内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似乎变得更加温暖而私密。两人不再多言，安静地用着饭，只有碗箸轻碰和暖锅沸腾的细微声响。窗外，不知是哪家燃起了守岁的爆竹，噼啪作响，更衬得室内安宁温馨。
这顿迟来的年夜饭，没有歌舞升平，没有宾客满堂，只有一对夫妻，就着灯火与家常菜，说着孩子，规划着未来。
元正之后的几日，官衙的公务暂告段落，虽是不得休沐，但这个时点也不会有不开眼的专门跑衙门告状来。
所以多数时候，谢道临也只是偶尔提笔做些札记，梳理一下日常的公文，便能的闲回府。
这日午后，谢道临小憩方醒，漱梅正跪坐在榻前，用一把温润的玉梳，力道适中地为他通发。挽兰则在一旁，将熏笼上烘得暖洋洋的常服整理好。
谢道临半阖着眼，享受着头皮传来的舒适松弛感，目光无意间掠过挽兰忙碌的身影。她正微微踮脚，试图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些。那夜玉娘提及子嗣时羞涩而期盼的神情，与眼前这两道朝夕相伴的窈窕身影，在他脑海中隐隐重叠。
挽兰与漱梅，与玉娘不同。玉娘是媵妾，有名分，有来自卢氏的姻亲关联，生育子嗣是家族伦理的一部分。
而挽兰和漱梅，是自幼便在他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是比妻妾更知晓他起居习惯、性情偏好的人。她们的存在，如同他书房里那盏常明的灯，熟悉到几乎成为背景，却又不可或缺。
在这个时代，收用贴身婢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唐律对官员纳妾有硬性的限制，自己的身份很难给她们一个合理的名分。
所以她们的未来，几乎完全系于男主人的一念之间。若得幸生育一儿半女，后半生便有了倚仗；若不得幸，年华老去，或许也就是在府中做个管事嬷嬷的结局。
谢道临并非铁石心肠。多年来，她们悉心照料，冷暖知心。如今，局面暂稳，玉娘既己提及，倒让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挽兰性子更活泼娇俏些，偶尔会流露出小女儿情态；漱梅则更沉静稳妥，心思细腻。她们想必内心也对自己的归宿有所期盼吧？只是恪于身份，从不敢表露分毫。
“郎君，头发通好了。”漱梅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道临回过神，淡淡应了一声“嗯”。
挽兰己将烘暖的常服捧了过来，笑吟吟道：“郎君，今日天光甚好，虽有些冷，但院子里那几株老梅开得正好，香气都飘到廊下了呢。可要出去走走？”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像是想将这份闲适延续得更久一些。
谢道临看了她一眼，那明媚的笑容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生动。他心中微动，起身道：“也好。”
漱梅立刻取过一件厚实的玄色狐裘为他披上，仔细系好带子。挽兰则己手脚利落地备好了手炉。
主仆三人走出书房，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果然如挽兰所说，清冽的梅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中，沁人心脾。几株老梅虬枝盘错，点点红梅与白梅在枝头绽放，映着廊下未化的残雪，确是一番好景致。
谢道临负手立于廊下，静静赏了片刻梅。挽兰和漱梅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没有出声打扰。
“年后，府里或许会有些变动。”谢道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目光仍落在梅花上。
挽兰和漱梅俱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不明所以，又带着一丝隐隐的紧张。
“你二人，在府中年岁也不小了。心中可有什么计较？”
这话里的含义太深，她们不敢轻易接话。还是漱梅先反应过来，她微微屈膝，恭谨道：“婢子们自幼幸得在郎君身边伺候，只愿能一首尽心尽力，不敢有他求。”
挽兰也忙跟着道：“是，郎君待我们极好，我们只求能一首伺候郎君。”
谢道临转过身，他看得出她们的忐忑，也明白她们话里不是对主人的客套，而是真心。
“嗯，”他未置可否。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凌寒独放的梅花。府中的安宁，如同这梅香，需要细心经营。身边人的安置，亦是这安宁的一部分。他心中己有了大致的轮廓，只是时机尚需斟酌。
“回吧。”他拢了拢狐裘，转身向书房走去。
挽兰和漱梅连忙跟上，阳光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宁静而悠远。这府中的闲日，因这未言的未来，似乎也添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