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闻听天子问及谢明远,心中己是明镜一般。这是对淮南局势权衡后的自然延伸。谢道临在江淮越是展现出能力与“机心”,如何安置其父谢明远,便越发成为一个需要慎重落子的关键。
此前谢道临为了增加父亲复起的可能,将扬州贪腐一案的情报通过自家的情报网络传到了长安。
扬州盐税贪墨一案的具体情报,以及目前谢道临所实行的西柱清册法,便由暂时依附在与谢家有联姻关系的 崔、卢两家的谢家门生,在朝堂上向天子提出。
这导致了一个摆在台面上的问题,现在的盐铁改制,谢明远反而成了最适合做户部尚书的人。
“大家,谢明远此人,其为礼部尚书时,恪尽职守,典章礼仪,未曾有失。其家风严谨,谢道临之才学能力,或亦可视为其家教之一斑。”
程静先肯定了谢明远的能力和家风,此为立论之基,接着话锋微转。
“如今户部之位,因盐铁改制、江淮梳理,职责愈重,确需一位既通晓经济民赋,又熟知朝廷典章、能镇得住场面的老成之臣。”程静缓缓道,“谢明远曾历任地方、中枢,于钱谷之事并非全然陌生。更为重要的是”
他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引导天子的思绪:“其子谢道临在淮南推行新法,厘清积弊,其中细节关节,若由其父执掌户部,于中枢统筹协调,或能事半功倍。此乃为国取材,考量的是能否利于朝局,增裕国库。”
李景元静静听着,但他不喜欢这个答案。程静的话,句句站在“大唐为重”的立场,点出了谢明远复起的“利”。但这“利”之中,也暗含着需要他这位天子权衡的“弊”。
“利于朝局?”李景元嘴角勾起一丝看不出喜怒的弧度,“程监,你当知朕为何始终对世家心存警惕。非因其无才,而是其盘根错节,一荣俱荣。若谢明远执掌户部,谢道临掌控江淮财源,这大唐的财赋命脉,岂非半入谢氏囊中?届时,朕是用他们,还是被他们所用?”
这才是天子内心最深的芥蒂。用世家可以,用能臣可以,用奸臣也可以。但绝不能允许出现一个能威胁皇权的、庞大的官僚-世家复合体。
程静深躬一礼:“大家所虑,自是圣王之道。然,制衡之术,在于分寸。谢明远丁忧近三载,朝中局势己变,其昔日人脉,难免疏淡。大家若用之,便是天恩,其首要效忠的,自是大家。”
“再者,户部之上,尚有政事堂诸公,如裴相、潘相,更有大家乾纲独断。谢明远即便复起,亦是在大家画下的圈子里行事。其子谢道临在淮南,有赵启明掣肘,其父在长安,大家亦可多方制衡。此非授之以权柄,而是借其才力,亦将其置于眼前,便于掌控。”
“置于眼前,便于掌控”李景元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程静的建议,也是一种驾驭之术。将潜在的威胁者放在明处,赋予有限权力,同时构建约束机制,这比一味打压、将其推向对立面,或许更为稳妥有效。尤其在国家急需理财能臣的时候。
“谢道临在扬州搞出的西柱清册、矿脉登记,确有效验。”李景元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若由谢明远在户部推行至全国,或可一举厘清多年糊涂账只是,这复起之位,需仔细斟酌。
首接任命为户部尚书,目标太大,也容易让刚被打压的谢家势力过快膨胀。天子需要的是一个既能发挥谢明远才能,又能随时敲打、循序渐进的方式。
程静察言观色:“大家圣明。谢明远丁忧期满,依制起复,可先授一清要之职,观其言行,再量才擢升。譬如,国子监祭酒一职出缺数月,或可让其暂摄,以示朝廷不忘老臣,亦全其体面。待其熟悉近期朝务,江淮新法成效更著之时,再论及其他,亦不为迟。”
这是一种“温水慢炖”的策略。先给一个名誉高但实权相对不大的职位,让谢明远回到朝堂视野,既安抚了谢家,也给了天子观察和调整的时间。若谢道临在江淮继续做出成绩,而谢明远也表现得安分守己,届时再调整到户部等重要岗位。
李景元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也罢。谢明远毕竟是老臣,丁忧将满,朝廷亦需示以优容。国子监嗯,就先让他去管管学生,清净清净脑子吧。至于户部之事,容后再议。”
他做出了决定,一个符合当前政治平衡的决定。既给了谢家一个信号,也牢牢掌控着节奏。
“拟旨吧。”李景元吩咐道,“起复谢明远,署理国子监祭酒,待正式除服后,再行任命。”
“老奴遵旨。”
“退下吧。”李景元挥手。程静躬身退出紫宸殿,消失在殿门外长廊的阴影中,殿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风雪隔绝。
李景元脸上的平和表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他挥袖扫开案几上那盏程静奉上的热茶,茶盏倾覆,温热的茶水漫过御案,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利大于弊”李景元低声咀嚼着程静方才的话话是没错,句句在理,可听在他耳中,却让他不舒服。
程静是贤宦,是个侍奉了三任皇帝的老宦官,他对大唐的忠诚毋庸置疑。
但这份忠诚超越了对天子个人喜恶的忠诚,让李景元时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
他能感到,程静的目光似乎总是看的比自己更遥远、更“正确”的地方,是那个有些虚无的,名为“江山社稷”的地方。他可以温和地劝谏,可以耐心地等待,可以容忍暂时的失衡。
但李景元不同。他是天子,是此刻执掌乾坤的人。他要的不仅是海晏河清,更要现时的乾纲独断。他要感受到权力如同臂使指,要看到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在他的意志下颤抖。程静的“稳妥”,在李景元看来,有时近乎“迂缓”;程静的“平衡”,有时则意味着对威胁的纵容。
就像对谢家。程静看到的是谢道临的才干和谢明远起复对财政的益处,这没错。但李景元看到的,却是一个庞大的世家门阀,正借着皇权需要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触角伸向帝国的财赋命脉。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程静最清晰的定位,也是他偶尔感到不舒心的根源。程静像一座稳固的山,可以依靠,却难以让他按照自己的心意轻易搬动。
他更想要完全契合他意志的刀,是能感受到他每一分情绪、并能将之化为凌厉行动的鹰犬,而不是一个永远冷静、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刻“为大唐”而违背他“个人”意愿的完人。
殿内的炭火似乎也感受到了天子的心绪,燃烧得有些沉闷。李景元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涌入,吹动他玄色大氅,也让他烦躁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将长安城的万千宫阙都简化成了黑白二色,如同他心中的棋局。
谢道临是棋子,赵启明是棋子,即将起复的谢明远也是棋子,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也都是棋子。而程静,他做不了棋子,他像一个观棋者,偶尔会出声提醒一步棋的得失。
这提醒,固然重要,但执棋者从不喜欢有人在自己下棋的时候发表意见。
李景元的目光穿透风雪,仿佛看到了淮南的扬州城。
他对谢道临的忌惮,并未因程静的分析而减少,反而更加清晰。谢道临在淮南的种种手段,展现出的不仅是能力,更有一种不动声色间扩张影响力的权术。这样的人,配上即将重返中枢的父亲,若不加紧约束,必成心腹大患。
“署理户部”李景元冷笑一声,“也好。就让谢明远在这个位置上待着。朕倒要看看,他们父子二人,能在这财赋棋盘上,走出什么步数来。赵启明在扬州盯着,朕在长安看着这平衡,暂时维持也罢。待朕腾出手来,或是找到更趁手的刀”
他猛地将窗关上,将风雪重新隔绝在外。
权力的游戏,从来不是寻求舒心,而是追求绝对的控制。程静的“不舒心”,恰恰提醒着他,这条孤独的帝王路上,他不能依赖任何人的“完美”,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和力量。
“拟旨。”李景元回到御案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冰冷,“谢明远丁忧己满,朕念其旧日勤勉,着日起复,授国子监祭酒。望其恪尽职守,清慎勤勉,勿负朕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