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响起，两班衙役水火棍顿地，高呼“威——武——”。谢道临端坐明镜高悬匾额之下，目光扫过堂下跪着的、带着伤痕仍互相怒视的乡民，开始审理这起最寻常不过的民间诉讼。
跪在堂下的两名乡民，一个额头淌血，一个衣衫撕裂，兀自怒目相视，口中争辩不休，无非是田埂挪移了一尺，谁家多占了几分地引发的殴斗。
谢道临按惯例先听里正陈述，再让双方各自陈情。这类纠纷最是常见，往往各执一词，难辨真伪。他正准备传唤邻舍作证，目光扫过衙役呈上作为证物的几件农具时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这本是寻常之物，但谢道临自兼任盐铁使后，对“铁”字便格外敏感。盐铁盐铁，盐政初定，铁务亦是他职责所在，只是尚未及深究。他心念微动，抬手止住了双方的争吵。
“将证物呈近些。”
衙役将锄头铁锹捧至公案前。谢道临仔细观瞧。锄刃在堂下光线映照下，竟泛着一层不同于寻常熟铁的光泽，开刃的角度也显得过于锋锐。那铁锹的锹头，形制厚重，敲击之声清越，不似民间所用粗笨之物。
他伸出手指，在锄刃未曾开锋的根部轻轻摩挲，触手之感能感到一种致密的质感。这绝非普通乡间铁匠铺能打造出来的东西。
“你二人，”谢道临目光转向堂下跪着的乡民，“这锄头、铁锹，从何而来？”
那额头带血的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县太爷不问田亩，先问农具，忙叩头道：“回禀青天大老爷，是小人小人家里的，用了好些年了。”
“用了好些年了？”谢道临拿起那柄锄头，指向锄刃与木柄连接处一个不甚明显、却线条硬朗的戳记，“这印记，也是你家祖传的？”
那汉子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支吾道：“是是年前在镇上李记铁匠铺打的。”
另一个衣衫撕裂的乡民却像是抓住了把柄，急声道：“老爷明鉴！他胡说！李记铁匠铺年前遭了火，歇业了半年，哪能给他打农具？这锄头我看着就新得很！”
此言一出，谢道临心中疑云大起。这农具的材质不像能流入民间的铁料。
民间虽有铁匠，但盐铁专营，流入民间的铁矿会受到严格的管控，尤其是质地精良的铁矿，更受严格管制，以防民间私铸兵器。这两件农具，用料都超出寻常，来源蹊跷
他不动声色，将农具放下，转而问道：“你二人争执田界，可曾用此物互殴？”
“不曾不曾，”两人连忙否认，“只是推搡，顺手抄起来，并未真个往身上招呼。”这倒是实情，若真用这锋锐之物对砍，恐怕就不只是皮外伤了。
谢道临沉吟片刻，不再追问农具之事，而是依据田契和邻证，快速裁断了田界纠纷，各打二十大板，令其具结悔过，赔偿对方汤药费。
处理完这起诉讼，退堂之后，他唤来两名在县衙当差多年、口风甚紧的衙役，低声吩咐下去。随后几日，表面上江都县衙依旧在为秋收赋役忙碌，暗地里，几条不起眼的人影己穿梭于县城及周边乡镇的铁匠铺、杂货市集之间。
约莫三西日后，奉命查探的衙役趁着暮色回衙禀报。
“明府，”为首的班头压低声音，“按您的吩咐，属下们仔细查访了县城内及周边几个大镇的所有官记、私营铁匠铺。大多数铺子打的都是寻常农具、菜刀，用料、火候都寻常，与堂上那两件证物相去甚远。”
谢道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班头继续道：“不过，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落霞镇，属下等发现了一处工坊，有些蹊跷。”
“哦？仔细说来。”
“那工坊明面上是家打造渔船铁锚、缆钩的铺子，规模不大，挂的是‘张氏铁匠铺’的牌子，掌柜的叫张五，是个黑瘦汉子。铺面寻常，但属下观察其每日购入的煤料、铁胚，却比同等规模的铺子要多出近倍。而且，他们夜间往往闭门作业，炉火燃至深夜，时有沉闷的捶打声传出，不似打造寻常船具的动静。”
“可曾探得他们打造何物？”谢道临追问。
班头摇头：“铺子看得紧，生人靠近便有人出来盘问，白日里打出的也确是船锚缆钩之类，做工倒也扎实，但属下暗中询问过镇上的渔民，有几人提到，这张氏铺子打的船具，分量格外沉实，用料极足，价格却与别家相仿，因此在渔民中小有名气。但也有人说，曾见过有面生的货郎模样的人，夜间从铺子里运出过一些用麻布盖得严实的条状物件，不像船具。”
条状物件是了，若是打造兵刃，自然是条状。将工坊设在水陆交通便利的落霞镇，明面上打造渔船用具，暗中利用充足的原料和高效的炉火，私铸其他铁器，这倒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法子。
“这张五，背景如何？”
“查过了，落霞镇本地人，祖上三代都是铁匠，背景看似清白。只是他年轻时曾离家数年，说是去北边闯荡，具体做什么，无人知晓。”
“做得不错。”谢道临赞许了一句，“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后续不用你们再管了。”
“是，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