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官吏、仓廪司吏,乃至押运的小吏,他们贪墨的手段千变万化,但根源在于两点:一曰‘耗羡’,二曰‘陋规’。
“耗羡”,指实物赋税在运输、储存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朝廷允许在正额之外加收一定比例以弥补。
而“陋规”,则是相沿成习、不合法度却人人照收的各类规费。这两者,正是历代盐政中,胥吏们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灰色地带。
“以往,这些‘耗羡’‘陋规’的收取标准模糊,所得尽入私囊,自然滋生贪欲,且攀比成风,数额越来越大。”杜衡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新策欲成功,非但不能试图根除这些‘耗羡’‘陋规’——此乃千年积习,强行禁止必遭强烈反弹,反而应将其‘明码标价,化私为公’。”
“化私为公?”
“正是。”杜衡颔首,“由盐铁使衙明文规定,各环节允许的‘耗羡’比例,如运输百里,耗盐几何;仓储一月,折损几何。同时,将以往暗中收取的‘陋规’,如‘辛苦钱’、‘车马费’等,核定一个合理的数额,明确为‘赏钱’。”
“然后,将这些明文规定的‘耗羡’与‘赏钱’,一并纳入西柱体系。允许他们按章收取,但必须登记入册,公开透明。所收款项,一部分作为其合法津贴,使其收入稳定甚至高于以往偷偷摸摸所得;另一部分,则作为盐铁使衙的公用经费或上缴国库。”
“如此一来,利弊立现。”杜衡总结道,“于吏员而言,收入合法化、稳定化,无需再提心吊胆贪墨,只要按新规办事,便能得利,且受新法保护,他们有何理由反对?于朝廷而言,虽让渡部分小利,却能将大部分以往流失的灰色收入纳入监管,堵住了更大的黑洞,更能换取盐政顺畅运行,所得远大于所失。此乃‘以利驱之’,让他们为了自身利益,主动维护新法。”
谢道临沉吟不语,在心中急速权衡。杜衡此策,有些类似于后世的“火耗归公”。它承认并利用了官吏的逐利本性,不是空谈道德约束,而是通过制度设计,将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进行捆绑。这确实比单纯依靠稽查威慑,更能从根本上减少阻力。
“那‘旧管’亏空之事,又该如何与‘既往不咎’衔接,方能取信于人?”谢道临追问细节。
“钧令中可明确,‘旧管’亏空部分,视作己发生的‘超常耗羡’,就此勾销。但自新账立定之日起,所有‘耗羡’‘补贴’皆需按新章办理,旧有的一切灰色规矩,一律作废。凡有再敢于新账之外,巧立名目、额外索取者,或在新账中虚报耗羡者,即以贪墨论处,严惩不贷。
杜衡顿了顿,表情是惯有的讥诮:“这就好比告诉那些蠹虫:以前的烂账,朝廷认了,算是给你们垫付了过往的‘辛苦费’。但从今往后,想拿钱,就得按我划下的新道走,走好了,钱拿得光明正大;走歪了,新账旧账一起算。是选择捧着新饭碗吃饱,还是抱着旧饭碗等死,让他们自己掂量。”
此策虽妙,牵涉却极广。“耗羡”与“赏钱”的核定,首接关系到整个淮南道盐务系统乃至地方州府胥吏的切身利益与现行规制,己远超一个盐铁使的职权范围,近乎于变相调整地方官吏的待遇标准。
若自行颁行,必遭物议,被劾“擅改制度,邀买人心”还是轻的,若被解读为“动摇国本,私授官禄”,便是授人以柄的大罪。天子虽予专断盐务之权,却绝不会容许谢道临触碰人事与俸禄的根本。
此事,必须拉上刺史赵启明,甚至,必须由赵启明主导推动,或者至少是联名上奏,才能规避风险。
思及此处,谢道临缓缓开口,语气变得极为审慎:“杜巡官此策,确能切中要害,化阻力为助力。然,‘耗羡’核定、‘赏钱’发放,事关国体吏治,非本使一介专差所能独断。尤其需与州府常平仓、转运、乃至地方官吏体例相协调,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看向杜衡:“此事,须先与赵使君商议,获其支持,由州府与盐铁使衙联署行之,方为稳妥,方能显朝廷诚意,亦免日后纷争。”
杜衡自然明白谢道临此举并非推诿,而是老成谋国之道。他拱手表态:“大人思虑周详,是杜某欠妥了。确应由州府主持大局。”
“无妨,汝之建言,价值千金。”谢道临当即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拜会赵使君。杜巡官,你可先将此策要点整理成文,以备咨议。”
当日,谢道临便前往州府求见赵启明。在后堂,他将杜衡之策详细陈述,并着重强调:此非盐铁司独利,而是为稳定扬州局面、顺利推行盐政、最终增加国库收入之必要手段。
谢道临诚恳道:“使君,下官深知此事关乎吏治成例,故不敢擅专。然眼下盐场人心浮动,新旧账目胶着,若不能尽快安其心、导其利,于国于民,于扬州安定大局皆是不利。若能使胥吏之私利与朝廷之公利趋于一致,则新政推行事半功倍。恳请使君权衡,若觉可行,便以州府与盐铁司联名,共颁此令,以示朝廷宽严相济、革弊图新之决心。盐铁司愿负责所有具体细则的拟定与执行。”
赵启明听罢,亦沉思良久。他能看出其化解当前僵局、确保盐利收入的巨大潜力,对整饬地方确实有利。但他更看重风险。
作为皇帝的潜邸旧人,他比谢道临更清楚皇帝的底线——可以为了实效适当变通,但绝不允许臣下挑战根本性的制度,尤其是吏禄这一敏感领域。
“谢盐铁所虑甚是。此策可谓双刃之剑。用之得当,可安人心、畅盐路;用之不当,则你我皆有‘擅权乱法、私相授受’之嫌。陛下授你专使之权,是让你整顿盐利,并非让你更易国家成法。此事,莫说是你盐铁司,便是本官这刺史,也断无擅自准奏之理。”
谢道临立刻躬身:“下官明白。一切全凭使君做主。”
“你且将此议的利弊、具体设想,以及当前盐场面临的实情,详细写成一份节略。本官会附上我的看法,以八百里加急,密奏陛下。是否可行,如何推行,尺度何在,皆需陛下明示。在新旨意到达之前,盐铁司当以稳住局面为首要,可暂以‘严查新弊、暂不究旧’的口风安抚,但绝不可有任何明定‘耗羡’、‘补贴’的承诺或文书出台。”
“下官遵命!”谢道临心中反而一定。赵启明的处理方式才是老成持重、符合官场规则的。同时,也能看出皇帝对盐政改革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嗯,”赵启明点点头,“在等待陛下旨意期间,你盐铁司该做的清查、立账等基础工作,照常进行,勿要懈怠。”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