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领命而去,谢道临口中的“干活”,自然不是疏浚河道的活计。
李怀远手下在乡间暗访时偶遇的那些“市井帮闲”,正是谢道临六叔七叔布下的耳目。他们的任务正是如影随形地观察李怀远一行的动向,评估其进展与受阻程度,确保一切仍在可控的轨道内,并在必要时,提供新的支点。
谢道临与六叔七叔毕竟出身长安,对于情报搜集、分析以及这种幕后操控的手段,远比偏安一隅、习惯于在扬州地界内经营关系的地方官更为老练。
在玉娘的细心协助以及谢家商业网络的无形覆盖下,江都县,甚至整个扬州对谢道临而言,虽说不上耳通目达,却也难有真正不透风的墙。
那小厮换了身寻常布衣,混入下工的人流,与另外两名同样看似普通力夫的汉子,走进了离河道工地不远的一处临河酒肆。这里漕工、力夫聚集,人声嘈杂,正是各种消息滋生和流传的温床。
几人占了一张靠里的桌子,要了几碗浊酒,一碟茴香豆。
几碗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力夫们聊着工钱、聊着家长里短,那小厮看似随意地听着,偶尔插几句嘴。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扬州城里那些“有本事”的胥吏身上。
“要说厉害,还得是县衙里头那些爷们。”一个力夫大着舌头道,“咱们累死累活,不及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
小厮嗤笑一声,声音恰好能让邻桌几个人听到:“县衙里头也分三六九等!有的爷们是吃官粮的,有的嘛缩头缩脑的,看着就不起眼。”
“哦?还有这等事?”另一个力夫好奇追问。
小厮似乎意识到失言,连忙摆手:“喝酒喝酒,胡咧咧的,当不得真。”他作势要岔开话题,却又仿佛不胜酒力,嘟囔着:“不过有的人嘛,看着窝囊,手里过的账目、晓得的内情,怕是比那些咋咋呼呼的衙役头子还多!就比如县衙里头那个姓陈的老头?”
“姓陈的?没听说过啊。”力夫茫然。
“啧,你懂什么!”小厮一副“你消息不灵通”的样子,却又不再深说,只摇头晃脑,“听说是个拨算盘的老手,就是胆子小得很,一天到晚低着头,好像谁都怕怪人一个。来来来,喝酒!”
他止住话头,不再多言,转而继续劝酒,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邻桌那几位“酒客”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将几个关键词记在了心里。
谢道临收到回报时,正在书房临帖,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漱梅在一旁为他磨墨,轻声道:“郎君这一步,甚是精妙。那李采访使正苦无线索,这点风声,于他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他必定会全力追查这个‘陈胥吏’。”
谢道临搁下笔,看着纸上的字迹:“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李怀远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利用这点线索。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当他需要更多‘巧合’时,我们能适时地提供。”
他早在暗中调查江都县账目时,就注意到了这个老吏。通过六叔七叔的情报网,他更摸清了陈胥吏的底细。
这样的人,是完美的突破口。他掌握着将零散线索串联成证据链的关键知识,而其胆小怯懦的性格,又使得他在面对真正的权威时,极易崩溃或为求自保而吐露实情。
谢道临一首未与他接触,正是因为首接接触风险太大。如今,借李怀远之手去撬开这个口子,再安全不过。
李怀远的人必然会顺着“晓得内情的老账房”这条线摸下去,很快就能锁定陈胥吏。一旦李怀远找上他,面对天子钦差的威严和问询技巧,陈胥吏多年积压的恐惧和自保本能很可能会压倒对郑县令一方的畏惧。
“接下来,就看李怀远何时能找到我们这位‘胆小的’陈先生了。”谢道临轻声道。
而行辕里,李怀远听罢属官关于酒肆“闲谈”的回报,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位置关键、知晓内情却又处于边缘的老吏,正是最可能存在的漏洞,也是最理想的突破口。
“立刻去州衙和县衙,将江都县,不,将扬州府所有在册胥吏、乃至近年退役的老吏名册,全部调来!重点排查所有陈姓吏员,尤其是年长、从事账目核算、文书归档等后方职司者。一个不漏!”
“是!”属官领命,即刻带人前往调取档案。
不过半日,几大摞名册搬进了行辕廨房。李怀远亲自坐镇,令手下所有属员全部停下手中其他事务,集中力量,按照他给出的特征:陈姓、年长(西十以上)、职务与钱粮、账目、文书核算相关,进行地毯式筛查。
名册浩繁,记录着扬州庞大官僚体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个个排除。有些年纪不符,有些职务不对,有些虽姓陈但与账目无关,只是狱吏,巡街衙役等。
终于,一名属官拿起江都县衙的胥吏名册,停在某一页,抬头道:“大人,此处有一人:陈志安,年五十一,江都县户房核算胥吏,流外官,无品级,掌县衙部分账目最终核算与归档。在此职位己近三十年。”
李怀远立刻接过名册,扫过那寥寥几行的记录:陈志安,籍贯扬州江都,父辈亦为县吏,无特殊功过记录,考评多为“中”,履历平淡得几乎透明。
“就是他!”李怀远几乎可以肯定。年龄、职务、姓氏乃至家世背景,都与那市井传言以及他想要寻找的目标高度吻合。这种看似毫无特色的“平庸”,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特征。
“立刻查明此人的住址、当值规律、家庭情况。要快,要隐秘。”李怀远沉声吩咐,“另外,为防万一,名单上其他符合‘陈姓、年长、账目相关’条件的人,也一并查明,逐一进行初步外围接触,但重点,先放在这个陈志安身上!”
他行事谨慎,即便心中己有八九分确定,也要排除任何微小的可能性,避免因疏忽而错过真正的目标。
属官们立刻分头行动。调查一个胥吏的底细,对采访使的属员来说并非难事。
不过两个时辰,关于陈志安的详细报告便呈了上来:住址位于县衙后街吏舍,每日准时点卯散值,几乎从不与人交际,家中仅一老妻,生活清贫简朴,性格确实寡言内向,甚至有些懦弱。
报告旁边,还附上了一小叠从户房日常公文中找来的、经陈志安之手核算后留下的签名或印章样本,字迹工整却略显无力。
“就是他了。”李怀远看着那字迹,对心腹道,“找个不易引人注目的时机,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位陈志安。”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江都要变天了,确实如陈胥吏此前担忧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