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县令那看似闲谈的敲打,并非空穴来风。
在谢家产业于扬州逐渐铺开、六叔七叔忙于经营的同时,谢道临也并未闲着。他利用手中逐渐清晰的“虚实账目”差距,以及家族产业反馈来的市井信息,开始有针对性地敲打一些胥吏。
他选择的对象颇为讲究:皆是那些身处钱粮、市籍相关岗位,能接触到商税征收边缘环节,却又并非郑县令真正心腹核心的胥吏。
这些人大多是本地的地头蛇,往往世代为吏,熟悉地方情弊,既有些油水可捞,又因不在最核心的利益圈内而缺乏足够保障,心中常存惶恐。
于是谢道临借着处理公务的由头,或是复核文书时,指出几处看似无伤大雅、实则经不起深究的模糊之处;又或是在询问某项商事惯例时,提及某个与官方记录略有出入的民间说法;甚至是在某胥吏呈报公文后,状似随意地问一句其家中近况,暗示知其某笔不大不小的额外进项。
这些敲打轻描淡写,点到即止,从未明指任何具体事端,却足以让那些心中有鬼的胥吏脊背发凉。他们摸不清这位年轻的县丞到底知道了多少,是随意敲打还是掌握了真凭实据。
其中几个较为伶俐或胆怯的胥吏,在后续回禀公务时,姿态愈发恭谨,言语间也尝试性地透出些许口风。
在汇报关津税收时,含糊提及“历年惯例如此,其中或有细微出入”;谈及某些商户时,暗示其“与州府某位经承过往甚密,寻常查验往往通融”;更有甚者,在谢道临问及某项物资流通时,会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此物民间流转甚广,然官记或因嗯,或因统计疏漏,未必周全”。
这些信息含糊其辞,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商税征收环节确实存在系统性的人为操纵,且其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县衙层面。
谢道临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不需要这些人立刻反水,只需要他们意识到这位谢少丞并非全然蒙在鼓里,从而在未来的某些时刻,能够保持中立,甚至提供些许微不足道却关键的信息。
然而,县衙之内,耳目众多。谢道临与这些胥吏之间的往来,即便再谨慎,也难以完全避开郑县令经营多年的眼线。一些风声,终是隐约传到了郑县令耳中。
这才有了方才二堂之上,郑县令那番看似闲谈家常,实则暗藏机锋的试探。他需要确认,谢道临这些举动,究竟是年轻人新官上任、急于树立威信的无心之举,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意图撬动他精心经营的格局。
所幸,谢道临应对得当,始终将自身置于“不通庶务的世家子”和“忙于宫差”的官员定位上,让其确信谢道临是在“假公济私”意在经商牟利,而非官场争权。
郑县令的察觉,本就在谢道临的预料之中。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些许动作惊动对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关键在于如何应对与姿态如何。
这些时日,随着谢家在扬州的诸多产业陆续开业经营,根基稍稳,六叔七叔便依先前筹划,于城中置办下了一处宽敞豪奢的宅院。
谢道临也随之带着玉娘并一众仆从,搬离了官舍,入住新邸。府中不仅广置精美家具,更采购了大量珍奇古玩、名家字画充斥其间,极力铺陈。
与守孝期间那个谨言慎行、居于官舍的谢县丞相比,如今的谢道临俨然换了副做派。日常用度极尽讲究,衣着佩饰皆显华贵,言谈间亦常流露出对珍玩鉴赏的兴致,府中时有点茶品香、观舞听曲的宴饮之举。
这般做派,全然恢复了一副京兆贵族子弟袭承祖荫、悠游享乐、专注于经营家业与享乐的模样。
这番变化,扬州官场与士绅自是看在眼里。众人多是感慨谢家豪富底蕴,即便暂离中枢,排场不减;亦有人暗中讥讽其孝期刚过便如此张扬。
但无论如何,这副姿态确实有效地麻痹了郑县令等一干人等,足以令其相信谢道临“族叔经营,贴补家用”的说辞,且心思己多沉溺于享乐与私产,对官场权争兴致寥寥。
府中下人数量增添了不少,除了旧仆和新买的粗使奴婢外,最引人注目的是新添了两名新罗婢,专门负责侍奉玉娘起居。成为了谢道临“奢靡”生活的点缀。
这类异域婢女在扬州价格不菲,通常是巨富显贵用以彰显身份的象征。
(新罗是唐朝的藩属国,其母体为三韩之中的辰韩,双方保持密切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许多新罗人通过官方或民间渠道进入唐朝。
新罗婢主要通过人口贸易流入唐朝。一些新罗人因贫困或被拐卖而成为奴仆,被贩卖到唐朝的沿海城市,如扬州、广州等地,再转入内地。)
而在这些新添的下人之中,还有六叔凭借谢家名望与雄厚财力,通过这近一年来积极经营所快速构建起的各种关系渠道,精心安排进来的“线人”。
他们的背景被六叔安排了个干净,即使到了衙门户房也查不出什么门道,混于仆役之中毫不起眼。
其中一人,曾是某家与官府勾结甚密的商会中不起眼的伙计,因故被排挤出门,后辗转被六叔探听得知。
此人知晓一些关于那家商会如何通过贿赂胥吏、瞒报货值以偷漏关津税的内情,甚至隐约听过一两个经手其事的胥吏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