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临核查义仓之事,自然很快报至郑县令处。闻听谢道临只是按章查验分内之事,并未越雷池半步去触碰盐铁商税等敏感账目,郑康平心下稍安。
他最为忌惮的,便是朝廷借“贬谪”之名,行暗中查账之实。
如今看来,这位谢县丞倒似真是个守规矩、安心于佐贰之职的。只要不来搅动他最为看重的利益领域,些许寻常政务,由他处置也无妨。
到这日午后,县衙鼓响,有民告状。是一桩田亩纠纷,案情并不复杂,却颇为棘手,首接呈到了二堂。
苦主乃城东老农赵五,状告邻人顾大郎移挪界石,强占了他家三分水田。
赵五手持旧年地契,言之凿凿,却因不识字,说不清地契上田亩几何,因此陈情时不免有些颠三倒西。
而那顾大郎,虽也是农户打扮,但言语间颇为滑溜,坚称界石自古便在原地,反指赵五年老昏聩,记错了田界,甚或有意讹诈。双方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此类田土细故,若在平日,通常由县尉先行调解,或由郑县令升堂快断。
今日郑县令恰在后堂与高师爷商议他事,闻得前堂喧哗,微一皱眉,便对前来禀报的主簿道:“既是田亩争执,便请谢县丞前去处置吧。,只言本县事务繁重,让谢县丞依律办理即可。”
他乐得将此等繁琐又易得罪人的事推给副手,正好也瞧瞧这位谢县丞断案的本事。
谢道临得令,并无推辞,往前堂而去。
堂下,赵五与顾大郎仍自争执,两旁衙役呼喝肃静。谢道临于公案后坐定,并不急于发问,而是先令书吏将赵五所呈地契誊抄一份,又将县衙存档的田册记录调出。
“赵五,你指认顾大郎挪动界石,有何凭据?除地契外,可有人证、物证?”
赵五激动道:“青天大老爷!那界石原本埋得深,旁边还有棵槐树苗为记!去年秋收时还在哩!今春小人病了一场,未能时时下田,前几日去看,就发现界石朝我家田里挪了几步,那槐树苗也不见了!定是顾大郎趁我不备做的手脚!求老爷明鉴!”
顾大郎立刻叫屈:“县丞明鉴!休听他胡言!那界石自小人祖父辈起便在那里,从未动过!什么槐树苗,分明是他凭空捏造!他家的田本就比我家窄些,定是眼红,想来讹诈!”
谢道临未在问询,槐树苗这种东西,在堂上算不上什么物证,更何况现在己经没了。便转而询问顾大郎:
“顾大郎,依你方才之言,界石从未动过,田地亦如册上所载?”
“回县丞老爷,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好。既然你双方各执一词,地契亦难断细微之差。依本官所见,最公允之法,莫过于重新丈量。”
谢道临随即下令:“来人,去库房,请出官步弓。(唐代官方标准丈量工具,形似弓,因此称步弓,丈量距离固定为一步,使用时,像圆规一样一“步”一“步”地在地上翻转量度。)
再唤两名熟悉丈田的老吏,即刻随本官前往争议田头,当场丈量,以官尺为准,立见分晓!”
此言一出,顾大郎脸色一变,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虽有意掩饰,却未能逃过谢道临的眼睛。
“县县丞老爷,”顾大郎急忙道,“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村社偏远,路途不便且这田界小事,岂敢劳烦老爷亲往?不如”
“嗯?”谢道临目光扫过他,“依《田令》,田亩纠纷,核验实况为第一要务。使用官定弓尺,正是为了公允。你一再推诿,莫非心中有鬼,怕这官尺一量,便量出你那‘从未动过’的界石,实则早己不在原位?”
谢道临的声音带着一股冷冽的压力:“还是说,你平日自家丈量田亩,所用并非官定弓尺,而是另有一套标准?”
最后一句说完。顾大郎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民间豪强为隐田或侵占邻田,私造大尺丈量自家田地,以多报少,又备小尺丈量他人租佃之地,以少报多,乃是常见伎俩。
若真被当场拿出官尺丈量,他动过手脚的界石倒无所谓,这欺瞒官府,以多报少,侵占田产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人小人”顾大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小人糊涂!小人知罪!是是小人一时贪心,春耕后悄悄挪动了界石占了赵五家三分水田求县丞老爷开恩!小人愿立刻归还!”
赵五闻言,也是伏地高呼:“青天大老爷明鉴!谢青天为小民做主啊!”
谢道临惊堂木一拍,肃然道:“顾大郎!你挪动界石,侵占邻田,欺瞒官府,本应重责!念你尚有悔意,即刻归还所侵田地,将界石归复原位!并依律罚铜十斤,以儆效尤!若再敢有犯,定严惩不贷!”
“小人认罚!小人认罚!谢老爷开恩!”顾大郎磕头如捣蒜,这惩罚便是大事化小,他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
谢道临命书吏将判决结果记录在案,形成文书,又让双方画押。
堂外围观的吏役和百姓却看得分明。
这位年轻县丞并未刑讯逼供,仅凭一句“请官步弓”,便让顾大郎干脆的认了罪,利落地断清了这场纠纷。
消息自然很快传回后堂。郑县令听罢高师爷的回禀,只是捻须笑了笑,未置一词。于他而言,属下能干事、知分寸,总是好的。只要这把刀,不对着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