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下葬后,谢道临也并未卸下重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漫长、更为沉寂的守制日常。
谢明远作为承重子,需服斩衰三年,几乎足不出户,整日枯守于父亲灵位前,精神也大不如前。丧父之痛与远离权力中心的巨大失落感,双重煎熬着他。
谢道临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为祖父服齐衰不杖期,虽较斩衰稍轻,但仍需停职守丧一年。这意味着,他重返弘文馆的日子,远在一年之后。
而那份原本板上钉钉的晋升内相的具表,因祖父骤然离世,早己化为泡影。朝廷中枢的位置瞬息万变,空缺不会等人。那份具表,此刻恐怕己被归档尘封,成了一张名副其实的空头支票。
李景元每一次出手,时机都拿捏得极为精准。祖父谢桓的薨逝,本就是皇权削弱山东门阀领袖的绝佳契机。
紧接着,利用丁忧制度这把无形的枷锁,将谢家核心人物——前途无量的谢道临和根基深厚的谢明远,彻底排除在权力场之外。
丁忧期间,不仅是官职的停摆,更是社交活动的全面冻结。即便是姻亲如卢家、崔家,也只能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最紧要的消息。
公开的拜访、宴饮、诗会、乃至寻常的走动,都可能被参一本“丧期作乐”。谢道临与外界的信息渠道被压缩到极限,曾经交织如网的门阀联系,如今只剩下几缕若有似无的丝线。
更令人窒息的是,谢家此刻不仅使不出半分力去影响朝局,甚至连“使力”这个念头本身都极其危险。
丁忧期间议政、干政,在唐代律法和礼制观念中,属于“大不孝”的重罪。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上奏弹劾,不仅会彻底断送谢道临未来的仕途,更会令整个谢氏家族蒙上“不遵礼法”、“忘本负恩”的罪名,动摇其立足士林的道德根基。
因此,他不能写信给外祖父崔相表达意见,不能通过任何渠道向清流同僚暗示立场,甚至不能在府内与父亲谢明远深入讨论此事。任何不慎的言辞若被有心人探知,都可能成为攻讦的利刃。
他每日的“工作”,便是严格按照丧礼规制,晨昏定省于祖父灵位前,焚香、奠酒、诵读祭文。余下的时间,便是枯坐于书斋,翻阅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儒家典籍。
他再次翻开《礼记》,再次看到那些论述丧服制度、孝道大伦的篇章。
字句精微,义理堂皇,构建起一套庞大而严密的礼法体系。这本是维系宗法社会、士大夫阶层的根基,是谢家赖以安身立命、甚至用以制约皇权的“道统”武器。
祖父生前,正是此道高手,常引经据典,以礼法为盾,在朝堂上纵横捭阖。
这些经典,这些义理,这些被奉为万世不易的准则,究其根本,是为谁服务的?
这诠释本身,就包含着当权者的意志,是为了让这套秩序更稳固、更符合统治需求。经典本身是沉默的,是刀鞘。真正锋利的,是握刀的手。
而现在,天子李景元,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同样娴熟地挥舞起这把名为“礼法”的武器。
丁忧制度,这本是彰显孝道、维系纲常的良制,在他手中,却成了精准打击政敌、将门阀核心力量暂时“封印”的锁链。
他对“忠”字的强行诠释和争夺,更是试图利用礼法中最核心的君臣之义,为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加冕,将门阀领袖矮化为君王个人的附庸。
礼法,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护盾。它是通用的武器,锋利无匹,谁掌握了诠释它的权力,谁就能让它为己所用。关键在于,谁拥有更强的力量,谁能在特定时刻,主导对这套规则的诠释与运用。
他过去的认知,参与修订《五经正义》的努力,虽然深刻,却依旧停留在“如何更好地运用规则”的层面。
它们从诞生之初,就是一套精密的工具,一套为解释权力、分配权力、约束权力而生的统治话语。
如今,他终于穿透了规则的表面,规则本身,不过是力量博弈的具象化。规则的制定、诠释与运用,其背后永远是赤裸裸的权力较量。
当自身力量不足以支撑时,再完美的规则诠释,也挡不住对手利用规则本身发起的精准打击。
规则服务于力量,解释权只归于胜者。
李景元精准地利用了“丁忧”规则,时机、分寸拿捏得无懈可击。这哪里是什么“礼法森严”?这分明是以“礼法”为名的、最高级别的权力运作艺术。
就像谢道临过去推动《五经正义》的修订,也是试图在规则层面为门阀争取更大的权力空间,二者本质并无不同。
谢道临目光从经卷上移开,投向窗外依旧素白的庭院。谢家当下的困境,己非他个人的问题。
中枢的位置不会虚席以待,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他短期内触及权力核心的可能,微乎其微。
真正攸关谢家存续的命脉,在于父亲谢明远。父亲作为礼部尚书(虽丁忧辞官),其资历、人望、在清流体系中的位置,才是谢家在未来权力场中复起的最关键支点。
父亲若能顺利熬过三年丁忧,成功起复,重返礼部或跻身更高位,谢家这棵大树便有了重新扎根的土壤。
反之,若父亲因变故无法复起,甚至被边缘化,那谢家才真的会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