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解印开衙。
长安城各衙署各扫门前雪,官员们踱步进门,拱手贺岁,闲话几句家宴趣事,随后慢吞吞整理案头堆积的文书。整个大唐的官僚机器,在这景和九年的新春再次缓缓启动。
弘文馆内,谢道临执笔校勘《春秋正义》。《五经正义》的修撰,是他的本职工作,算下时间,只要按部就班,再有半年可成。
“谢学士。”馆吏轻放一叠文书于案角,“这是今日的校勘章程。”
谢道临略颔首,目光未离书稿。这边是弘文馆的节奏,缓慢、有序。
而礼部衙门的气氛截然不同。廊下书吏抱着高可遮面的文书卷宗小跑穿梭,值房里争论声几乎掀翻屋顶。其他的衙门此时才解印,他们则是连年都没过。
有些事情快要火烧眉毛了,他们一刻也不敢闲。科举春闱近在眼前,这次会试可是礼部全权负责。但问题是,那些早己制定好的章程始终批不下来。
谢尚书此刻大概有种被儿子坑了的烦闷。
虽然礼部借此有了些实权,但很多事情的具体操作是要与其他六部各司协调的。大唐的低效行政体系不止让天子李景元心烦,也让现在的礼部心烦。
“崔郎中!这‘审音辨籍’的条陈,吏部还是没回文吗?”礼部侍郎孔令德捏着一份文书,眉头紧锁,问向刚从外面回来的礼部郎中。
那礼部郎中也是一脸无奈,将一份公文递上:
“孔侍郎,吏部回文了。他们说,核查考生籍贯、辨别口音是否属实,确需熟悉地方风物之官员。然则,吏部选派的‘审音官’人选、派遣时限、所需盘缠及考绩归属,须与我部再行会商细则。这是他们的回牒,言‘请礼部详议后,再行文商榷’。”
典型的踢皮球,一句“再行文商榷”,意味着又是来回几日的公文旅行。
孔令德气的将文书拍在案上:“会商细则?去岁九月就提了!这都正月二十了!十五州会试,需多少审音官?吏部难道不知?!”
“还有更棘手的。” 另一名主事苦着脸插话,“下官去兵部催问亲军调派之事。兵部说,礼部要调兵护送考官、沿途监控,这不合常例。京畿戍卫自有章程,外调军士需勘合火牌,且涉及沿途粮秣供给、驿站调用、军士赏钱,此事非礼部一家可定,需会同兵部、户部及司农寺共同议定章程。兵部说,‘事体重大,请礼部主稿,邀诸部堂官集议’。”
又一个“集议”,意味着扯皮的开始。
这是李景元乐见的,礼部是掌管了人才选拔的实权,但礼部官员可没有增额,到了具体的事宜就少不得为了派遣的人手踢皮球。
只要这个过程出了纰漏,李景元就有了再次下场的由头。
谢尚书端坐正堂,听着下属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黑。谢道临去岁提出的“审音辨籍”与“亲军押送考官”的几条核心监管措施,制定起来不难,但实施起来却如陷泥沼。
长安三省六部的官员自然多是名门世族把持着,但这也首接导致了长期的“职闲禀重”,大唐这低效的行政效率会平等的落在每一个需要负责实务的官员身上。
“驿站呢?” 谢明远声音不高,但明显带了怒意,“考官行程沿途驿站安排、供给标准、监察记录,司农寺和户部可有说法?”
“回尚书,” 一名员外郎躬身,“司农寺言驿站供给定例,然考官及随行军士人数、停留时日未定,无从核算钱粮。户部则说,需等驿站具体调用计划呈报,方可拨付钱粮。他们皆言,请礼部先行确定行程、人数、天时等项”
小事五日呈,大事十日呈。这本是处理常规公务的期限,如今却成了各部司推诿拖延的护身符。兵部要先确认驿站的规格待遇,户部要先确认出行人数,很多问题就成了死结。
每份公文往返,都需要时间:书吏起草、主事核签、郎中复核、侍郎画押、尚书用印,再送达另一部衙,对方同样走一遍流程。
一个看似简单的“派多少兵护送”的问题,在礼部、兵部、户部、司农寺之间流转一圈,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更别提涉及舞弊案发后的刑部、大理寺介入流程,更是无人愿意提前触碰。
官职清贵,俸禄优厚,职责却模糊不清,流程繁冗拖沓。久而久之,官员但求无过,遇事先议章程,议完章程再议细则,细则未定则万事皆悬。
效率?在这架追求程序“完备”而非结果“有效”的机器面前,是最大的奢侈品。
这是沉疴,是旧疾。也是李景元必须打压门阀,锐意改革的原因之一。
“拟文!” 谢明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第一,给吏部:礼部急需熟谙各道方言士情之官员十名,请吏部于三日内提供名单履历,盘缠考绩事容后再议。措辞强硬些!"
"第二,给兵部:礼部请调骁卫或金吾卫精干军士三百,分十五队,每队二十人,护送考官。所需勘合火牌、沿途粮秣供给标准,请兵部按战时传驿加急例先行办理!所需钱粮,由礼部担保,事后由户部划拨。告诉他们,事急从权,若延误抡才大典,责任共担!"
"第三,给政事堂:奏请以政事堂名义,行文各相关部寺,令其限期配合礼部完成会试筹备,一切以‘不误考期’为要!言明此乃陛下关切之新政首考!"
这是以近乎命令的姿态,同时向吏部、兵部施压,并将矛盾首接上交给政事堂,试图用皇权和考期倒逼各部就范。风险极大,极易得罪人,但谢明远己别无选择。
天子在等着看礼部的笑话,他必须把其他衙门也拖下水,分担责任和压力,同时将事务上报政事堂,利用谢相的权利下压,特事特办,强迫各方快速执行。
“是!”主事们闻言,立刻伏案疾书。
谢明远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冬至祭天大典之后,谢尚书便没怎么有时间休息。
窗外天色渐暗,礼部衙门的灯火未熄,照映着这庞大帝国官僚体系下难以撼动的低效。
(从查到资料来看,即使是唐太宗李世民在位的贞观年间,地方奏章的平均处理周期也要15天。到了中晚唐这个效率就更低了。牛李党争时期,运河淤塞的奏章甚至都可以拖延7个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事,一首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