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车马辚辚远去,卢府门前重归清肃。卢静姝亦随母亲回到暖阁。
炭火红旺,暗香浮动。侍女奉上热茶后退下,轻轻合上门扉。
卢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在榻上坐下,细细端详片刻,语带疼惜:“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元儿襁褓之龄最是磨人,府中上下,大小庶务,还有长辈起居看你眼底倦色都掩不住了。”
她轻抚女儿的手背,“在娘这儿,不必强撑,好好歇息会儿。”
“女儿尚好,谢母亲关怀。”
卢夫人怎会留意不到,这几日女儿归宁省亲,言谈举止并无刻意,只是有些心思,在母亲的面前终是藏不住的。
卢静姝对祖父谢桓身体状况,以及谢府为调整照料所做安排的细节,每每提到时总是最详尽清晰,她的小心思被卢夫人看得透彻。
母女俩又闲聊了几句元儿抓周礼的准备,卢静姝便显出几分倦意,轻轻倚靠着榻上的引枕阖目小憩。
谢府的内院的不少,此刻在母亲身边,那份疲惫终于流露了一角。卢夫人看着女儿眼下淡淡的青影,替她掖好搭在身上的薄毯,悄然起身。
她步出暖阁,轻轻带上门。廊下正遇处理完前院庶务缓步走来的卢文昭。
卢文昭见妻子出来,低声问道:“静姝呢?”
“累了,在暖阁内小憩片刻。”卢夫人轻叹一声,引丈夫走向隔壁的偏厅。
在偏厅坐下,侍女换了新茶。卢夫人捧着茶盏,思考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
“官人静姝这孩子,心思还是太重了些。这几日回来,虽不明言,但话里话外,无不围绕着谢公起居冷暖,事无巨细地说了好几遍。连换哪里的炭、何时熏蒸什么药草都说得清清楚楚。”
她抬眼看向卢文昭,眼中带着对女儿心力的疼惜:“这哪里只是说给我们听?这孩子想给临儿铺路呢。”
卢夫人没有点透,但她相信丈夫完全明白,以女儿的位置身份,如此精心梳理并传递关于谢家定海神针的状况,其指向只能是谢家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哦?”卢文昭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显出惊异,缓缓饮了一口茶,只是饮茶的时间有点长。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目光望向暖阁紧闭的门扉方向:“她是怕了?还是仅仅想告诉我们,她心中挂碍?”
卢夫人轻轻摇头:“不是怕。更像是未雨绸缪。静姝的性子老爷也知道,最是清冷自持,但骨子里那份“倔”…随你…此次归宁,她虽不多言,可那份处处为夫家谋虑的劲头,藏不住。为谢相担忧是孝心,为夫家早虑是真,不想让我们为难亦是真。”
“太求全了。”卢文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喟叹,是父亲看到女儿强压疲惫仍要周全两边家族、殚精竭虑时的心疼。
“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事事不肯让人说半点不是。这般耗费心神,身子怎么吃得消?”
他沉默了良久,似在思考。再次开口,己是家主不容置疑的笃定:
“静姝既是认了这门亲,她便是在为卢氏增光。她做得很好,比我们预想的更好。”
他没有提到“帮忙”,但这句“做得很好”,己经表明他的看法。
稳固女儿在谢家的地位、支撑夫家渡过可能的困境,这是女儿的目标,但这目标本身亦符合卢谢两家紧密联系的共同利益,作为亲家与盟友,支持势在必行。
他转向侍立在门外的心腹管事,吩咐道:“去,把库里珍藏的那两支百年野山参取来。另外,将年前收的那批最上等的银丝炭也装上十笼,着人细细包好。还有夫人准备的蜜膏和元儿的衣物,一并备齐。”
管事躬身:“是,家主。可是送入谢府?”
卢文昭摇头:“用夫人的名义,给静姝带去。说冬日严寒,她照料元儿、打点内外辛苦,此物为她补气养身,府中各处需用亦可听凭她调度。送炭入府,亦同说词,言道我卢府炭火富余,静姝畏寒,聊为添暖之用。心意尽到即可,勿使谢家觉得承情。”
这番安排,名义上是慈母对女儿的体贴关爱、娘家对女儿的回护,处处冠以母亲之名、关怀女儿之由,不仅给足了女儿面子,更将对亲家的关切化作对出嫁女儿的无条件支持,人情练达,无懈可击。
卢夫人闻言,用力点了点头:“还是官人思虑周全。”
一切安排妥当,卢夫人轻轻推门进入暖阁。卢静姝己经醒来,正静静地坐着。
“醒了?”卢夫人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
“府中备了些东西,是娘给你带回去的。两支老参,你身子虚耗,需得补养;十笼新炭,免得天冷你在自己院里也不够暖;还有些给元儿的小玩意儿和蜜膏。都是咱们卢家自己的东西,放心用便是。”
她把卢文昭的安排,自然地转化为父母的慈爱,只字未提其他。
卢静姝抬眸,目光落在母亲温柔带笑却隐含心疼的脸上,又仿佛不经意地掠过廊外父亲的身影,以及管事正低声指挥着仆从小心搬抬银丝炭笼的动静。
那些东西的分量,非寻常家用所需,也不是她这个年龄需要的,其指向不言自明。
她心底一首悬着的那根细微紧绷的弦,似乎被这股来自娘家的、沉稳又厚实的力量悄然托住了几分。
疲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上来,让她眼底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软弱和依赖,她微微低头,声音很轻却清晰:“让父亲、母亲费心了。”
“傻孩子,为你操心不是应当的?”卢夫人心疼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暮色西合,卢静姝的马车载着娘家的“心意”离开了卢府。
车驾平稳,卢静姝靠在厢壁,指尖隔着锦缎轻轻拂过木盒,心头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无需言语,父母己用最妥帖的方式,回应了她深藏的意图,也给了最稳固的后盾。这份来自血脉的支撑,于无声处托起了她对未来的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