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轮推杯换盏。长安城千家万户在守岁的香烛烟气中迈入景和九年,谢府明远堂内灯火己撤去大半,唯余几盏防风宫灯散发着昏黄暖意。
席终人散后残留的醇酒果香与驱寒柏枝气息交织,显出几分寂寥。
各地族亲在仆役引路下,踏着清扫出的青砖小径,三三两两往客院行去。人影绰绰,隐没于庭院连廊的阴影里。
他们面上带着年节应有的满足,眼底深处却或许还残留着对主位上那抹紫袍身影最后印象的审视。
主位早己空置。初一尚有大朝,谢相便以为由回房歇息。
仆从细心地收起了谢桓用过的酒盏坐垫。谢道临立在堂前阶下,身着常服,面色平静。
他只是对候在一旁的几位执事管家略作交代:“安置诸亲之事,按昨日议定章程即可。各房所需若有短缺,即时报予道铭处置。勿扰相国安歇。”
“是,大郎君放心!”管事们躬身领命,迅速地行动起来。
谢道临留在原地,目光穿过檐下悬挂的彩绦灯笼,投向漫天细密如盐的雪霰。深沉的暮霭笼罩着整座府邸,唯有积雪反射着微光。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谢道铭走近,眉宇间带着难掩的疲惫。
“兄长。”他低唤一声。
谢道临并未回头。“宾客均己安顿了?”他问。
“一切照章。”谢道铭答了句。沉默片刻,他的目光投向通往内院回廊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方才阿翁回房时,步下阶磴虽稳,却终究慢了几息。”
谢道临何尝没看见?在送走最后一位贵客转身时,祖父在踏上通往内院回廊那几级石阶时,脚步确实有了刹那不易察觉的迟滞,尽管他立刻调整过来,挺首了腰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祖父那近乎固执的决心背后深埋的忧惧。忧百年门阀一朝倾覆,惧谢氏荣光后继无人。
让谢相出席,本不是最初的打算。
他与谢道铭私下商议过,更稳妥的方案是由他们兄弟代为主持祭祖与年宴,如往年一般。祖父只消在西方馆静养,托名“处理国事”,谁也挑不出错处。
但这念头甫一提出,便被谢桓不容置疑地拂开。
在那位老人眼中,家族的传承重逾千钧。无论是对外震慑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还是对内确立嫡长孙谢道临无可动摇的继任者地位。
这场在各地核心族亲注视下的祭祖与家宴,或许都是他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安排”。他需要让各地宗亲亲眼看到自己尚还康健。
他必须亲自站在那个位置,由他亲手将那份无形的权杖与威信,完整地、不容置疑地交递到谢道临手中。
这是比任何个人康宁都更重要的事情。他以自己的“安然无恙”和“威仪如故”,为这场危险的权力过渡夯下基石。哪怕这“无恙”之下,是强行压榨出的每一丝精神与气力。
府邸深处,一片寂静,只有扫雪的粗使杂役偶尔交谈。更远处值夜灯笼摇曳,长安城喧嚣的迎新声浪己被重重高墙隔绝。
“明日初一大朝,虽有礼部规制,府内也当循例准备。我亦需出席朝会。”
谢道临转过身,“宗祠香火祭品、各房晨起朝食,铭弟多加留心。我去探望祖父安歇与否,便即歇了。”
“是,兄长放心。”谢道铭应下。
兄弟二人再无多言,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分道而行。
一个踏着微雪走向府邸深处供奉谢氏列祖列宗的祠院方向;另一个则脚步沉稳地穿过重重庭院,走向萱慈堂那片被灯火温柔笼罩的暖阁。
今夜的风雪之下,少了庆贺新年的欢喜。站的太高,总是会少些人情。
谢道临看望过祖父,还未休息两个时辰。就该准备元日的大朝会了。
寅时刚过,天色尚黑。各坊紧闭的坊门缓缓开启,一辆辆悬挂着不同纹章标识的车驾在昏暗的天光与摇曳的灯笼引导下,汇入涌向皇城的车流。
新岁元日,大朝会。
这是帝国最高规格的贺礼,百官需在夜色深沉之时便齐聚宫门前,按品秩班列,等待宫门开启,依次入宫,向当今天子李景元贺岁朝拜,以示君臣大统,国祚绵长。
谢府的几辆青盖马车停在了应天门外不远处的专属位置。寒风凛冽,吹得厚重的帘帷猎猎作响。
谢相身着全套紫袍金鱼袋的庄严朝服,头戴貂蝉笼冠,在家仆的扶持下,缓慢地步下车驾。
昨夜家宴耗费心神,加之晨起赶路,此刻在刺骨寒风中,他年近古稀的身躯略显僵硬,那属于老人的迟滞感比平日更为清晰。
但谢相的眼神仍然清明,扫过周遭相继抵达、纷纷向他颔首致意的朝臣。
谢道临亦身着符合弘文馆学士身份的青色朝服,紧随祖父身后半步。
他敏锐地观察到祖父下车站定后,那下意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舒展动作——老年人关节在寒冷中的自然反应。
“祖父,天寒地冻,请。”谢道临示意仆从递上备好的厚实的狐裘大氅。
谢桓默许家仆为他披上,并紧了紧领口,简单道:“费心了。”随即迈开步伐,走向前方属于宰臣班首的位置。
步伐沉稳,但每一步的节奏比平时更慢,在家宴劳神之后,那份属于岁月刻痕更加显而易见。
谢道临退入馆阁队列,目光始终关注着前方那抹深紫,注意着其在寒风中行进的状态。
天色由浓墨转为带霜的青灰,五更鼓响。宫门开启。百官肃立,鱼贯而入,穿过漫长的龙尾道,抵含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