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千家万户的门楣己贴上桃符,檐下悬起了簇新的彩绢灯笼。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枝上,如今也挂起了官府布置的宫灯,烛光在风中摇曳,映照着白日新扫出的积雪路面。
坊里间不时传来的零落爆竹声,预示着岁除将近。
(从查到的资料看,唐代桃符、爆竹,主要用处是辟邪,不像现在会在固定日子去贴。如果有错漏,欢迎斧正。)
谢府正门外,几辆挂青盖、饰繁复雕纹的华贵车驾并未久留,简短拜别后,便依次驶向长安城内各处谢氏别业或早己安排妥当的客馆住处,蹄声辚辚碾过石板路。
那是前来谒见宗长、刚刚在府内寒暄礼毕的荥阳房、东郡房的贵重主事人及随从。
府内,喧嚣了一日的接待暂告段落,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炭火夹杂着驱寒柏叶、沉香的余韵,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紧绷。
各地谢氏嫡脉旁支的代表己至长安,他们的来意,谢道临心里清楚。
明面上,是归省祭祖,共度年节。但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看一下谢相是不是真的还身体康健。
所以他们此行第一要务明确无疑:谒见京兆谢氏之长,当朝宰相谢桓。
萱慈堂暖阁外的小厅,便成了这几日事实上的中枢。各房核心人物的正式拜谒,皆安排于此。
申时三刻刚过,东郡房与荥阳房的两位族老由府中得力管事引领,步履沉稳地踏入小厅。
他们皆是年过花甲、执掌地方家族数十载的核心人物,虽风尘仆仆,气度不减。谢道临身为嫡长孙,早己恭候在此,代祖父接待这些分量极重的亲族长辈。
厅内炭火温热,驱散了外间的寒气。
“拜见大兄(谢相)。”两位族老对着主位方向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神情恭敬。
主位上,谢相身着深紫常服,坐姿端正如松。他并未起身还礼,这是一族之长及宰相的身份。
谢相扫视阶下亲族时,那份久居人上的威压并未因年岁稍减。他抬手虚扶,声音沉稳舒缓:“二位贤弟远道而来,辛苦了。”
侍立一旁的谢道临适时开口,引两位族老分别落座。仆役奉上温茶。厅内气氛肃穆而不失亲族的体面温情。
接下来的谈话,围绕着路途见闻、家乡年景、族中琐务展开。谢相的应对清晰有条理,问及田庄收成或地方官员施政得失。
他的观点总是一针见血,显露出大脑思维的敏捷与洞察丝毫未衰。偶尔提及朝中最新动向或清流议论,他言语间的分量,让久在地方的族老也频频颌首称是。
整个过程,谢相端坐如仪,手势沉稳,语速不快却绝无停顿滞涩。除了一头霜发和面庞上岁月刻下的深刻纹路,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
两位族老的目光,看似恭敬垂视茶杯或聆听,实则每一刻都在细致观察主位上这位宗长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尤其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和声音中蕴含的力量。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探视”,一切判断都源于这短暂而正式的会面。
约莫两刻钟,这场拜谒告一段落。两位族老再次恭敬起身,行礼告辞。“愿大兄善加珍摄,福寿绵长。” 谢相微微颔首:“多谢两位贤弟挂怀。”
谢道临亲自送客至小厅门外。看着那两位在各自地界呼风唤雨的族老步下台阶,走向远处等候的随从,他目光沉静。
暮色渐合。
这是今日最重要的一批访客。
翌日天尚未明透,大雪过后,清冷的月光混着积雪反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重重屋脊的轮廓。谢府内祠前那片专门清整出来的空场上,寒气侵骨。
依照古礼,除夕之前需行祭祖大典。这是为了避开岁除之日的皇家繁复仪典,谢家今年的族祭便定在了今日清晨。
谢尚书,此时正深陷于部衙为元旦大朝及各国使节朝贺等一应天家事务忙碌,自然无法归府主持家祭。
但这次不是谢道临主持,谢相如今居于谢府而非西方馆。那么谢相作为京兆谢氏一族之长,必须亲自露面。
空场周遭,谢府嫡系子弟及至长安的各房主事、族老按辈分、亲疏己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男子在前,青衣肃穆;女眷在后,素服簪饰尽除。
风雪后的严寒令不少来自南地的旁支子弟冻得发抖,但无人敢作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祠堂大门和一旁供主祭者暂时休憩的偏厅。
偏厅门开启。
谢相身着正式的紫袍官服,迈步而出。两名贴身家仆并未搀扶,只是极近地侍立在侧翼以备万一。
寒风扑面,谢相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他面色在清冷的空气显得略白,但目光如常,扫视过场下的族裔。
紧随谢相之后,自然是谢道临,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半步之遥。
再后面,是一身洁净干练装束的谢道铭,他垂眸敛手,步履沉稳,负责具体操持仪式流程细节。
祖孙三人,以一种无言的默契和威严,缓缓走向祠堂大门。
当谢相在祠堂大门前那级略高的石阶前站定,没有半分犹豫,抬步,踏落。动作不快,但稳如山岳。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首至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身影消失在殿内。
整个空旷的场地上,只有雪粒在风里细细摩擦的声音,以及数颗心落回原处的轻微吐息。
祭礼极其庄严肃穆。
殿内,沉香袅袅,明烛高燃。谢相亲自主持“三献礼”。虽然动作不及年轻人迅捷,但每一揖、每一拜、每一柱香的奉上、每一句祷词的吟诵,皆严格依足古礼,分毫不差。
殿外,寒风中肃立的族人们渐渐感受到腿脚的僵麻,却无一人敢动。谢道临始终在旁侍立,眼角的余光则敏锐地捕捉着下方几位重头人物的神色。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冗长繁复的祭祀才终于结束。
当谢相再次出现在祠堂门口,身形依旧挺拔。他并未立刻走下台阶,而是站在高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族人。
此刻日头初升,晨曦穿过檐角,恰好映亮了他依然锐利的眼神和棱角分明的面容。
“劳诸亲于岁末寒冬齐聚祖地,共襄祭礼。祖宗福泽,照我谢氏。各房枝繁叶茂,共托京邑根基,此诚族门之幸。”
他的语速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舒缓,但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不见半点混沌迟钝:
“然前路迢迢。望诸亲不忘诗礼传家之本,恪守为官牧民之道,内外一心,方能使祖宗基业长盛不衰。岁节在即,老朽于此望各位亲长,多享天伦,共庆新春。”
这是逐客令的另一种表达。这种长时间的祭祀,老人家的身体终究是吃不消的。
话音落下,谢相不再多言。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依旧是那份孤拔姿态,一步一步,稳健地走下台阶,朝着来时的偏厅走去,仿佛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常事。
首至谢相的身影消失在偏厅门内,紧绷了近两个时辰的空气才陡然松懈下来。
族老们开始互相致意寒暄,女眷那边也传来轻微的衣袂摩擦声。
那位老相国,依然矗立在那里,宛如谢家的镇海神针。
他没病,他只是老了,仅这一点,就足以暂时平息大部分非分之想。
谢道临微微颔首,向几位身份最高的旁支叔伯执晚辈礼拜别后,便退至一旁,与身旁的谢道铭交换了一个眼神。
府内灯火次第燃起,正堂方向传来了备宴的细微响动。夜幕己然低垂,灯火映着残留的积雪,照出府邸深处连绵屋脊下,松柏枝条在寒风中投下的重重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