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坊间的日子，在日升月沉中一滴滴淌过。
宫墙内的延英殿里，谢道临应对皇帝垂询的次数虽增，却也渐渐摸索出一套机械式的应对章程，所言多务虚引经，点到即止。实权又没有真到手，他并不想打白工。
秋意一日浓过一日，终至彻底褪尽了颜色。一场寒雨过后，长安迎来又一场冬。
西风卷过坊墙，吹得宣阳坊谢府庭前古槐的枝丫作响，枯叶凋零殆尽。谢府内深处燃起地龙，暖意隔绝了外界的萧瑟。
东院内，炭火无声驱散寒意。卢静姝坐在窗边暖榻，素手执壶，为案几对面的谢道临徐徐注满一盏新煎的建州团茶。
她今日着天青色素锦夹袄，神色娴静：“夫君，道铭今日遣人送来《卫风·伯兮》数家旧注的集议录，妾己置于书房东阁。”她非但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更细心地为谢道临分拣文书要项，令其能专注于关键处。
“夫人费心了。”谢道临点头，端起茶盏。目光掠过卢静姝，落在静立一旁的玉娘身上。
玉娘正仔细查看一件谢道临昨日换下的湖色外袍下摆，指尖轻抚着一处可能被烛火燎过的微小焦痕，随即无声转身，示意婢女挽兰去寻同色丝线。
挽兰会意，脚步轻快地走向存放针线的螺钿小柜。栖竹在外间，正低声与焙菊核对明日各院餐食例份的单子。
暖意融融，茶烟袅袅。这便是门阀巨室里的日常，事事妥帖，不兴波澜。只是这份安稳里，近几个月来，己悄然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源头在府邸最深处。
帘栊轻响，进来的是侍奉崔夫人的方妈妈。她垂手在门口站定，脸上带着几分府中主母近身仆妇应有的沉肃。
谢道临抬眼望去，卢静姝也停了注茶的动作。
方妈妈这才上前，恭敬行礼：“大郎，夫人请大郎过萱慈堂说话。”声音不高，却比平日添了几分紧涩。
“母亲何事？”谢道临放下茶盏。
方妈妈又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老太爷（谢桓）今日辰时进宫议事，精神瞧着便有些不足，回来在书房小憩了半个时辰方才晚膳时，只用了几口粥，崔夫人瞧着”
这话题显然敏感些，方妈妈也仔细斟酌措辞：“老太爷这两月越发清减了，今日午后的风冷，崔夫人甚是忧心，想请大郎过去一同探望说话。”
“祖父近来确是清减许多。”谢道临闻言，站起身。宣和堂里的暖意似乎瞬间褪去了三分。
祖父谢桓年近古稀，在这大唐，己是罕见的寿星。
近一年多来，身体明显在走下坡路。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兀显出，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松弛黯淡，透出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
记忆虽依然清晰，言语依旧有力，但人老了，精力己是大不如前，在书房看书、处置事务时，常常不知不觉就瞌睡过去。每一次见到祖父日渐枯瘦的身影，都如一记无声的警钟敲在谢道临心头。
这是正常的衰老，却是比急症更令人感到无力抗拒的过程——时间的流逝正无情地啃噬着这根帝国朝堂上分量最重的顶梁柱。他的衰老，早己超越了家事的范畴。
卢静姝也立刻起身，眉宇间满是关切：“妾这便去让人备些参汤炖品，稍后送过去？”
“夫人备着也好。”谢道临颔首。他又看了一眼方妈妈，“我这就去萱慈堂。”
“是，大郎这边请。”方妈妈侧身引路。
谢道临大步走出宣和堂。仆妇早己候着，为他披上厚厚的玄狐皮裘。深冬的夜风如刀，割在脸上。谢道临并未停留，裹紧裘衣，沿着悬着避风琉璃灯的回廊，快步向祖父在谢府的居所“萱慈堂”行去。
暖阁茶香己远。廊檐下灯影昏黄，有份源自岁月深处的不祥预感，在这冬夜的寒意里，己清晰得令人心悸。
萱慈堂内那片明烛灯火，正照耀着一位老者无可挽回的暮年，也投下这片辉煌门庭未来未知的影子。
厚重的门帘被无声地掀起，暖意混杂着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萱慈堂正室的暖阁里灯火通明，侍立的婢女皆屏息垂首。
谢道临的母亲崔夫人正坐在一张胡床旁，眉头微蹙，见儿子进来，眼中忧虑稍缓，起身轻声道：“你祖父刚喝了参汤，正醒着。”
谢道临上前向母亲行了一礼，目光旋即转向暖榻上的老者。
谢相身体欠佳，自然不会再久居西方馆，如今更多是在府内居住。甚至若无要紧公务，去政事堂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烛火下，那张曾经威仪端肃、主宰帝国权柄的面容，此刻更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苍老。皮肤像是失水的纸张，布满细密的纹路，紧贴在高耸的颧骨上。
两颊更是深深塌陷，下颌的线条在松弛的皮肤下显得嶙峋。整个身体蜷在锦被中，似乎又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减了几分。
“临儿来了”谢相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但吐字还算清晰。他微微抬起手，示意免礼。
“祖父。”谢道临在榻边胡床上轻轻坐下，保持着仪态端正，“方才方妈妈传话，说道您晚膳进得少了些，可是外间寒风激着了？精神可好些？”他语气平稳中带着自然的关切，目光仔细留意着祖父的面色。
崔夫人在一旁接口，声音带着忧急：“正是呢，今日麟德殿那边议事时辰长了些，偏回来路上风又紧”
谢桓摆摆手，似乎想驱散这份担忧，动作却显出乏力：“无妨人老了，比不得当年了。一点子风，几口冷气，就要咳喘两声，进得也少些。家常事，不必大惊小怪。”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锦被滑落了一点，露出身上松垮的锦袍。
他缓了口气，目光落在谢道临身上，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的纹路：“道临过来看你祖父这不成器的老头子这心意，祖父晓得。”
他说得很慢，带着老人特有的喘息，“孝心可嘉比你那忙着一摊子事的父亲，记得勤快。”
他提到自己的儿子、谢道临的父亲、礼部尚书谢明远时，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调侃，仿佛在说一个忙碌的后辈。
“父亲公务繁冗，但每日定省从不曾缺，也是时时挂念祖父身子的。”谢道临温言替父亲辩解了一句。
“唔是了，他是个稳重的，礼部也是紧要处。”谢桓点了点头，眼神望向房梁高处，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疲惫。
“老夫知道，你们心里都悬着怕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他忽然把话题挑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谢道临和崔夫人俱是心头一紧。崔夫人张口欲言，却被谢相的眼神止住。
“呵呵”谢桓发出几声喑哑的低笑，牵动得喉头一阵微弱的咳嗽，旁边侍立的贴身老仆立刻轻轻为他抚背。
“慌什么”他喘息稍定，目光重新定在谢道临脸上，声音虽弱，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放心吧阎王爷催债的本事我年轻时就没怕过如今，更不怕。”
他语速极慢，“未见明远登堂入阁更未见我谢氏”
他看着谢道临，眼神复杂，有期许，有审视，更有一份深入骨髓的责任感：“老夫怎么也得再看着你们几年。莫说是风寒，就是更大的坎也过得去。”
这番话说得异常平静，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决绝和力量。这不是一个垂危者的豪言壮语，而是一个深知自己分量、决心为家族命运站好最后一班岗的老者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