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元高踞九重,自然知晓在这片由千年法度、门阀纽带与精密程序构筑的坚固殿堂,任何一次正面冲锋,都可能在堂皇的理由下陷入泥淖,寸步难行。
五姓掌握着儒家经典的解释之钥(如《洪范》天人之辨),太史局掌控着星象的解读之笔(如灾异指向),其根系盘踞于从政事堂到六部郎中的官僚骨架之中。
在此等格局之下,李景元试图通过中央收权、压制地方利益的“正常”制度改革,每一步都如同逆流而行。
夜色深沉,长安宫阙的剪影没入黑暗。此刻,宣政殿东暖阁内,唯余几点烛火摇曳。
李景元并未像往日批阅奏疏,而是将一卷泛黄的古籍——汉明帝时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东来的《西十二章经》译本置于案上。
“程监。儒家释灾异,终有边界。礼部掌祭祀,太常司雅乐终究是他们垒砌的城。”他敲在《西十二章经》的书名上,“但这天下,不止有一座城。”
程静只是聆听大家之意,并未言语,心中却己如明镜。
皇帝的目光,早己投向那独立于儒家正统、却在亿万信众心中扎根生长的庞大存在——释教。
大唐三教并行、风气开放,并非仅仅出于思想包容的盛世景象。
更深层的,是宗教所构建的另一套跨越地域、等级森严、首达民心的信仰体系与话语平台。
佛门广厦千间,是一个“微缩的朝廷”,三教传播民间,是另一套“官僚体系”:
其有律仪、其有等级、其有独立的田产庄园甚至武装,更拥有阐释祸福、预言天命、安抚心灵的无上权柄。
儒、道、释三教的并存与互动,本质上,是三种关于人间秩序、道德伦理以及话语体系的角力场,是土地、精神主宰权乃至潜在暴力资源的一场微妙而持续的争夺。
谁掌握了更具感召力的解释体系,谁就能在关键时点,绕开固有的权力壁垒。
而对于大唐的皇帝而言,绕开五姓建设的权力壁垒,利用佛教,几乎是必修课。
“洛阳白马寺,需得一个‘见证’。”李景元的声音再次响起,“佛祖入中土第一古刹,合该为苍生再显慈悲。”
他没有说是什么见证,没有说如何“显”,但程静心中己然雪亮。
“长安水陆法会,亦需一番‘妙语’。”皇帝继续道,目光扫过案上那份“腰斩”版的《水部式》,“苦海即浊浪,航船需真法治水岂非渡世?转轮圣王何不能菩萨化身?”
寥寥数语,己将《水部式》的核心政策意图置入了佛门的宏大救赎叙事框架之中:
治河抗灾不再是简单的技术工程或政治改革,而被塑造成一场普度众生、通向彼岸净土的“大乘修行”。
而推行这“真法”的帝王,自然就被赋予了菩萨应世、转轮圣王(古印度神话中的“圣王”,也是佛教中统治世界的仁王)的神格光环。
这种神格化,将皇权的合法性与神圣性来源,部分地从儒家“受命于天”悄悄嫁接、补充到佛教的“应化身”体系里,其指向恰恰是针对山东门阀赖以安身立命的儒家学说解释权的打压。
借佛抑儒,神化改革。
程静无声地行了一礼。退出殿外。
皇帝以佛门为棋,针对的正是门阀在传统政治哲学(儒)、神秘天象学(太史局)、朝堂制度框架(政事堂、中书门下)的全方位优势。
他要利用佛门这个扎根民间的庞大舆论机器和信仰体系,重新构建一套关于当前灾难(水患)、权力合法性(天子神格)和具体政策(《水部式》实质核心)的权威解释。
长安往东数百里,洛阳白马寺。
藏经阁底层,气氛肃穆而紧张。弘福寺、慈恩寺、甚至嵩山少林数位高权重、声望远播的禅师被“偶然”地聚集于此。
昏暗的灯火下,一面因连日阴雨返潮而松动的墙壁前,几名技艺精湛、却名不见经传的“修缮匠人”小心剥离着最后一片遮盖的浮灰。
当灰泥散尽,一幅色彩鲜亮、笔触古拙却又带着某种刻意模拟风蚀断裂痕迹的壁画,展现在众人面前:
龙王垂首,帝王托卷,《水部式》三字在刻意渲染的、象征着佛光的神圣金色卷轴上熠熠生辉。天女护法环绕其周。
“阿弥陀佛!”老成持重的弘福寺首座微微阖目,捻动到佛珠上的镶金之时,有一瞬的凝滞。
他凝视着壁画的风格、色彩,又看了看墙角堆积的陈年灰土痕迹,以及壁画上刻意留下的、模糊不清年代感的裂纹。
此壁非古壁,此画更是新迹。但必要的时候,上周的也可以是“商周”的。
其气韵,其出现的“天时”,无不指向一个不容置疑的“需要”。
这是佛门一次与皇权深度捆绑、换取更大话语空间和发展资源的巨大机遇。
他低诵一声佛号,带着一丝了然与顺势而为的悲悯,转向主持:“法相庄严,意蕴深远。乃佛祖示现,点化治水救世之津梁也。”
几乎是同步,长安大荐福寺的水陆法会如期举行。
坛城高筑,香云弥漫,万头攒动。一名来自河西、名不见经传却口才惊世的“惠印禅师”,不止何时出现在大荐福寺的讲经坛上。
颂扬着他那套精心设计的“法门”—— “天子乃菩萨转世”、“治河即渡劫”、“《水部式》即救渡之舟” 。
其核心理论的“神启”瞬间,背后实有精通梵典的秘书监僧录司官员数夜不眠的推敲润色。
这套话语,将技术性政策升华为宗教救赎必行之路,其目的在于将帝王的政策意志嵌入佛教救世度劫的宏大叙事中,使其获得超越儒家法理与太史占验的神圣加持。
禅师的法语,将一项充满争议的技术性政策,瞬间赋予了无边佛法愿力的神圣色彩。
在长安佛教信众虔诚的目光中,一柄“佛剑”、一艘“法船”,一场关于皇帝神格和政策神圣性的宏大叙事,在长安烟雨与梵呗钟磬之中,拉开了帷幕。
当白马寺壁画“奇迹”与水陆法会的“禅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入宫中,李景元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
李景元需要等待的,是这两颗带着“佛愿”烙印的棋子,在未来的政治角力场上,能搅动起何等不可预知的变数,为他撞开那扇被重重门阀壁垒紧锁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