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初定之时,府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省独特的通传唱名,声音清越悠远:“陛下赐贺——内侍省程大监奉旨临府——!”
席间霎时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不约而同转向正门方向。
只见内侍省大监程静,身着深紫云雁补服,在一队神色肃穆的内侍簇拥下缓步入内,手中捧着一卷装帧华贵的绢帛。他身侧随行小监托举着一个覆以明黄锦袱的朱漆托盘。
程静径首走向主座前的谢道临与卢静姝处,略略颔首为礼:“恭贺弘文馆谢学士喜得麟儿百日之庆。圣上闻之,特遣咱家携贺仪登门,代天家致意,以示垂念。”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抬手示意。随行小监小心翼翼揭开明黄锦袱——那盘中是一卷色泽深沉、织就精细至极的百禄图。
图上百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瑞鹿奔走于云山雾海、松柏灵芝之间,取其“鹿”与“禄”的谐音,寓意福禄绵长、富贵无极。此图卷价值连城,更承载着天子名义上的恩宠。
“此乃圣上亲选内造百禄缂丝图一卷,恭贺小公子福祉齐天,瓜瓞永延。”程静语调平稳,将百禄图递出。一旁早有准备的谢府管事恭敬上前,小心翼翼接过托盘。
随后,他又接过另一名小监奉上的一卷用金线封好的黄绫纸轴,并未展开,只朗声道:“天子口谕:‘谢府添丁乃家门之福,当勤修祖德,承继门风,报效家国。’钦此。”
这套程式化、毫无指谪之词的套话,便是天子对臣子家事的“恩典”表态。
谢道临立刻肃容领旨谢恩:“臣谢道临暨阖府上下,叩谢天恩浩荡!陛下眷顾,感激涕零!”
他与其父谢明远一道,领着在场臣属躬身长揖。这是必须的君臣之礼。这份赐礼,是皇权的象征性在场,无关亲近与否,只看重仪典规格本身。
程静面无表情,象征性接受谢恩后,目光在襁褓中的元儿和谢道临脸上短暂停留一瞬,随即拱手:“贺仪己至,宫中事务繁杂,不便久扰贵府欢宴,就此告退。”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率众内侍转身,在谢府管事的恭送下,如来时般肃穆地离开了喧嚣的宴会中心。
天恩如浮云,转瞬即逝。表达了姿态,又迅速离去,这本身即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
随后,百日宴真正进入尾声。
为元儿祈福禳灾的宗教仪式随即举行。在大唐,自然是包容性极强的三教合一。
一位着金斓袈裟、宝相庄严的大德高僧被延请至厅前设好的法坛前。
檀香缭绕中,高僧双手合十,诵念起《金刚经》的经文:“如是我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浑厚的诵经声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为小公子祈求消灾解厄,智慧澄明。
念毕一段,一位束髻簪玉、仙风道骨的道长随即上前。
他手持金印朱砂,在早己备好的数道黄符上笔走龙蛇,绘下灵符。
符成后,取净水含于口中,对空默诵真言,“噗”地一声喷向符箓,随即迅捷地将数张灵符贴于婴儿摇床的西个角落,又另取一张折成三角装入锦囊,悬于元儿颈项内侧。此乃道家驱邪避煞、守护平安之法。
仪式的高潮在于“开光”。高僧与道长共同施为,将卢静姝怀中元儿脖颈上所悬的、由各家所赠以及今日御赐的诸多长命锁、项圈、玉环玉佩置于专门的金盆中。
盆内清水由两人以杨柳枝拂洒甘露(僧)并喷以符水(道)。最后,高僧手结法印,道长引动真炁(气),一同诵念祈福真言: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啰么抳” (不空罥索神咒部分梵音)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保汝长宁,护汝光明!”
清圣庄严的力量随着诵念弥漫,盆中金银宝玉仿佛被一层温润的光晕笼罩。
此为融汇佛道法力,共同为婴孩守护之器物“加持开光”,赋予其双重守护之力。待器物取出,再逐一为元儿佩戴妥当。
最后一项家门仪式庄重而温情。卢静姝亲自捧出一方洁白的素绢,轻柔地铺在软垫之上。乳母在焙菊和云罗的协助下,小心翼翼托起元儿的小脚丫,轻轻蘸取特制的朱红印泥。
焙菊手法轻柔地握着婴儿的小脚踝,稳稳地印在素绢的左下方位置,留下两个清晰、小巧可爱的足印。随即又依法印下元儿的小手印于足印右侧上方。
紧接着,由谢府延请的、以手艺精湛著称的老师傅上前。他取来特制的剃刀(象征性用一下刀刃),在元儿柔软的发顶中央,非常轻柔地剃下一小缕胎发。
这珍贵的胎发随即被挽成一束,由另一名老师傅现场装在一支选材精良、笔毫刚健的紫檀木笔杆上,以特制清漆胶合固定。一支胎发所制的“状元笔”就此成型。
谢道临作为家主兼父亲,神情郑重地在留有手印足印的绢帛顶端空白处挥毫,一行沉稳端方、骨力遒劲的行楷墨迹落下:
“ 维景和八年,谢氏德昭(元儿)百日,拓手足印,取胎毫以制笔,启文脉而承家。父道临谨识 。”
这方蕴含着小生命初次印记的绢帛,将与那支胎毫状元笔一同,被精心装裱成卷轴或置入特制紫檀匣中,成为谢氏家族代代相传的象征物,祈盼文风昌盛,家学绵延。
至此,一场集天家象征、门阀联姻暗流、儒礼庆贺、佛道祈福以及核心家门传承仪式于一身的谢府嫡长孙百日宴,在庄重而又不失温情的氛围中,圆满落下帷幕。
宾客渐渐散去,府中各处灯火通明,仆役们开始有序地收拾杯盘。
谢道临站在正厅门前,向最后离去的几位身份尊贵的宾客致意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