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提出科举监管的建言之后,谢尚书自然吩咐到了礼部。
于是礼部开始慢条斯理地研磨细节,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规章。
春闱刚结束不久,具体化的执行条款自然不会立刻制定好。这是一项水磨工夫,为的是再次开启的科举大业不再横生枝节,铺一条看上去平整无瑕的路。
至于眼下,对于谢家府邸而言,另一件“大事”己提上日程——嫡长孙谢昭(元儿)的百日之期,正一步步临近。
百日宴远非仅是席面热闹。它是世家门阀体面的一角,是展示根系深远、秩序井然的盛大礼仪。
卢静姝出月子后,身体渐复。焙菊每日仍依例来请脉,云罗恪守着卢静姝从卢家带来的严明章程,将内院诸事梳理得毫发不紊。
哪些器物需熏香备用,宴席上小公子当以何种锦缎包裹,各处伺候的婢仆当如何站位行走,皆在她手中安排妥当。
谢道临则另有事情要忙。告慰祖先新丁入族,祈求庇佑。自然是他这个"家长"负责。
而宗庙祭祀必须先于百日宴举行。
这日清晨,谢府专供祭祀的正堂内灯火肃穆。谢道临身着玄端礼服,立在案前主位。
礼官唱声悠长,仪程开启。身着同色深衣的谢道临动作规范,一丝不苟。他依照指引,亲自燃香、酹酒于地。
整个过程寂静庄重,谢道临也早对这些繁琐的礼仪,越发熟稔。
“维景和八年谢氏第三十七代嫡长子道临谨告于列祖列宗之灵今有元孙昭,母系范阳卢氏德秀之期将至特以时鲜之奠伏惟祖灵垂慈,赐福降祉,保佑我嗣,俾尔炽昌,俾尔康强,门楣永耀”
这是程序化的宣告,也是对冥冥中维系着这个庞大家族命脉的血缘纽带的一种重申。
在供奉历代谢氏先祖牌位的神龛前,谢德昭的名字由此正式载入族谱。此刻,他是谢氏家族不可争议的血脉延续。
这是对嫡长孙身份的认定,也是对生母卢静姝的地位的官宣。
祠堂仪典结束,接下来还要选定吉时。百日宴顾名思义,自然是在百日进行,这个动不得。但具体什么时辰还要根据阴阳五行,生辰八字做一些推演。
这些仍是由当时主持谢道临束发礼的三叔公负责。这位家族耋老,精通堪舆风水,似这类的场合总是这位老人家负责挑选良辰吉时。
偏厅内,三叔公对着元儿生辰八字文书和历谱书沉吟良久。他反复查阅着手中的时宪书,再仔细核对时辰与五行方位的关系,推演吉凶。
(择吉术起源于汉,到了清代完成了择吉书的集大成之作《协纪辨方书》,但唐代用什么我没查到。如果有读者知晓欢迎留言。)
到时会有西方来宾,这些事情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或者说,这些繁琐的细节本身就是要做给外人看的。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推演,吉时终于定下。
似礼单拟就、宾客名单确定、宴席章程过目这些繁琐而重要的庶务,无需谢道临亲自劳神,自有经验老道的谢道铭逐一处理。
他只最后确认一下。外联之事,则由栖竹负责,谢府的伶俐仆役穿梭于各大世家府邸之间送达拜帖或传回消息。
百日的脚步就在这一片忙而不乱的准备中走近。府里库房忙碌起来,被点齐的各色食材药材源源运入,庖厨日夜不息地试制新点心。
谢府上下,正为迎接那个展示家族荣光的吉日而精密运转。
“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出自《东京梦华录》),寓意婴儿“长命百岁”。
百日宴的正日终于到来。
谢府中门洞开,彩灯高悬。空气中弥漫着檀香、酒香与精美膳食的热气。
宾客车马络绎不绝,谢府门前宽阔的街道甚至略显拥堵,门房管事带着得力仆役高声唱名迎客,忙得满头大汗。
正堂内铺设华毯,席案按尊卑摆放。身份最贵的皇室代表、宗室王公、五姓阀主或族老以及宰辅重臣被引入上首坐席,由谢道临亲自接待敬酒。
今天是他儿子的百日宴,他自然做得了往日谢尚书的“家主”工作。具体的章程,人员安排在栖竹的细心整理下,他己背的滚瓜烂熟,虽是第一次,但也没什么错漏。
次一等的高官显贵、谢家姻亲旧故等则在东西侧厅入座。普通亲友宾客安排在更次之的宴厅,由府中得力的管事代为主人酬应。
谢府门房因宾客赠礼登记一片忙碌。 侍者唱诵着礼品名录:
“范阳卢氏——赠赤金满月长命锁一具,嵌红宝蓝宝七颗,珊瑚珠子配玛瑙挂坠!”
“博陵崔氏——赠上等和田籽玉雕‘云中鹿’玉佩一枚,带百禄纹金链!”
“太原王氏——赠前朝顾恺之真迹婴戏图一幅!”
“荥阳郑氏——赠纯银鎏金嵌宝八仙祝寿项圈一具!”
“清河崔氏旁支——赠玳瑁嵌螺钿百禄贺屏一架!”
“吏部侍郎张公——赠精雕沉香木双骏如意一件!”
琳琅满目,极尽贵重。其中长命锁与项圈类重器,自然出自元儿母系卢家及关系极深的姻亲。
而百禄图(多为绣品或画作)、玉雕生肖(一般要符合新生儿的生肖)等则广受欢迎。名家字画、贵重摆设更是比比皆是,五姓门阀间的底蕴与豪奢尽显于此。
宴会规格严循“九簋(gui)八盏”的古礼。
九道主菜依次呈上,每道皆寓意吉祥:
清蒸全鳞之鱼象征“有余”(清蒸整鱼);红烧元蹄象征“根基稳固”(红烧蹄膀);西喜丸子象征“福禄寿喜全”;雪蛤炖官燕象征“贵气滋养”;
百菌煨珍禽象征“百代兴旺”(山珍百菌炖鸡);蜜汁火方象征“甜甜蜜蜜”(蜜汁火腿);更有必不可少的长寿面象征“福寿绵长”,红鸡蛋象征“福满圆满”(现在常见的喜蛋)。
时辰将至,宴会迎来高潮。
襁褓中的元儿被打扮一新。一身大红的锦衣,象征驱邪纳吉。
脖颈上是卢家那具华贵非常的赤金长命锁。手腕上套着同样刻满福寿纹样、缀着小金铃的纯金如意镯,一动便发出清脆微响。
乳母怀抱着锦缎包裹的元儿步入正堂最核心的围子床(装饰有围栏的婴儿床)前。瞬间,众多贵宾的目光聚集过来,带着或真诚或应酬的笑容与贺喜之声。
按照习俗,最重要的宾客在乳母引导下依次上前,行“围床祝祷”之礼。
先由侍者服侍净手,然后轻柔地触碰婴孩的小手和小脚。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低声的美好祝语。
同时,他们会将一颗颗精选的上等白米粒、或一枚枚小巧的糖果放入锦被的一角。米粒象征五谷丰登、勤勉富足;糖果象征生活甜蜜顺遂。
在这门阀世家的氛围里,这种祝福更首白地与“官运亨通”、“家业永继”紧密联系在一起。
观礼者脸上洋溢着笑容,心中却各有思量——谢家新添嫡嗣,又借科举新制之手握住了选拔人才的无形权柄,其未来可谓花团锦簇,谁能不趁此机会加深关系?
祝祷礼毕,佳肴酒盏稍歇,堂内丝竹再起,宴席进入更为雅致的环节——名士题诗作画。
早有准备的几位长安城内享有盛名的饱学之士或丹青圣手起身,在铺设好的宣纸或绢帛上挥毫泼墨。
一位老儒提笔便写下:“芝兰绕阶生瑞气,玉麟吐书兆丰年。此子自是蓬阆种,承继清门百代光。”
一位工于花鸟的丹青妙手则画了一幅《瑞芝婴戏图》,题字:“满堂和煦庆麟趾,百岁祯祥自今始。”
“麟趾”麟之趾》,喻王子仁厚有德,此处亦是高度赞颂与期许。
更有与谢家关系亲近者,诗画中不忘点题科举权柄:“朱门紫气绕新梧,雏凤清于老凤声。但看后日青云起,玉宇澄清选俊英。”
这些华美的诗篇与画卷,既是当场给百日宴增添光彩与文雅的重礼,更是送礼者攀附权贵、铺垫未来人情的一种无声投资。
它们的墨痕与色彩,在弥漫着美酒佳肴香气的空气中,巧妙地融入了门阀世家交织的权力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