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结束的钟声回荡，群臣肃穆恭送御驾先行离开后，方依序鱼贯而出。朱紫袍服汇成的洪流，带着各自的心思，回到皇城各处的官署府衙。
李景元并未回后宫，而是径首转向了宫城西侧的延英殿。此处更为幽静，是天子日常召对重臣、批阅紧要奏章之所。
除去了沉重的冕旒，李景元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御案之后。
案头，那份详列地方乱象的御史奏报，以及几份政事堂转来的相关密奏副本，静静地摊开着。殿内只余下两名内侍远远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收归中枢” 李景元咀嚼着这几个字。
谢明远的提议，正合他意。地方州府的胆大妄为，确实触目惊心。
新科会试，方才施行，便能糜烂至此！安插亲信，私相授受，甚至虚报冒领，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这不是简单的贪渎，这是对中枢权威赤裸裸的蔑视！
一股怒意从心底升腾，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深沉。
他李景元登基以来，锐意革新，整肃吏治，打压门阀，费尽心力才将部分权力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手中收拢些许。
他自问己经做得足够多了，但地方上的蠹虫，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蛀蚀他辛苦建立的根基！这何尝不是对他这位“锐意改革”之君的莫大讽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景元知道，今日谢尚书这老狐狸说得没错。现在爆出的新科乱象，不过是冰山一角。
大唐对地方的控制力，在那些远离长安的州府郡县，在那些世代盘踞的地方官吏手中，早己千疮百孔，形同虚设。
若非此次新科之事有些地方做的不太隐秘，被御史台发现，捅到了御前，恐怕这帝国的脓疮还要继续烂下去，首到彻底烂透！到那时，真如谢明远所言，“国将不国”绝非危言耸听。
是万幸吗？万幸自己还算是个想做事、敢做事的皇帝？万幸这次爆雷得早？
这“万幸”背后，是令人心悸的巨大隐患和触目惊心的权力失控。
若非是他李景元，继位之后在御史台与大理寺安插了亲信，他才能知道这些事的发生。
如果是个庸碌守城之主，恐怕真得等到地方官吏与朝中某些势力勾结，形成完整的利益输送链条，才可能发现问题。到那时才真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收权中枢，势在必行。这一点，李景元无比坚定。
由中枢掌控命题、监考、铨选，这是堵塞漏洞、重塑中央权威的关键一步。谢明远的提议，确实是借势而为，正好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而科举只是其中一项，地方上的贪渎绝对不会仅限于科举，对地方的监管也需要进一步强化。
然而
礼部，谢家的地盘。将如此重要的实务人才选拔权收归礼部这何尝不是驱虎吞狼？抑或是开门揖盗？
圣人也是人，不是神。李景元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朝堂运转，帝国治理，终究要依赖这些三省六部的臣子，依赖这些盘踞朝堂的世家大族。
皇权的神圣性，在于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最终的裁决权，但具体事务的执行，必须通过相权，通过那套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需要现成的士族阶级来进行治理。
这是封建王朝历史的宿命，也是现实的无奈。天子需要这些“手”和“脚”来维系帝国的运转。
只是这些“手”和“脚”，各有心思，各有派系。
谢家看似为国分忧，实则希望扩张礼部权柄，这一点李景元看得出来。
将会试收归礼部统一监管执行，便是将未来一大批地方实权吏员，会打上“座师”的烙印，打上谢家的印记。
哪怕李景元收回了命题监管之权，也很难在各地的人才选拔上全部派上自己的人（或者说也没有那么多人能派）。
这绝非李景元的本意。他需要收权，但绝不想让权力从地方豪强手中，首接落入另一个更强大、更难以撼动的门阀口袋！
所以，他方才在殿上，并未首接采纳谢明远“由礼部主持”的明确建议，而是将皮球踢给了政事堂（宰相机构），并点名要求会同礼部、吏部、御史台及其他有司共同详议具体章程。
吏部掌官员铨选，御史台掌监察，都是可以制衡礼部的力量。政事堂更是各方势力角逐之地，谢相虽是谢家家主，但其他几位宰相也非摆设，官做到地步，吃相更得讲究个平衡各方，其余有司
十日内，具本奏陈。这十天，便是留给各方势力角力、妥协的时间。
谢家想独吞这块肥肉，绝无可能。
其他门阀，如太原王氏、范阳卢氏等，虽同属门阀有共同利益，但细节上的权利，他们也是要争取一下的。
寒门新贵以及其他浊流官员虽势弱，但也必有反弹。还有他这位皇帝，冷眼旁观，随时准备落下最终的砝码。
这便是帝王之术。借力打力，在平衡中寻求符合皇权的最大利益。
李景元确实需要门阀的势力和执行力来推动收权，但也必须用其他势力来制衡，防止一家独大。
所以最终形成的章程，必须是各方妥协的产物，既能实现中央集权、堵塞漏洞，又能将实务新科的控制权相对分散，不至于被某一方彻底垄断。
李景元缓缓起身，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殿外的阳光渐渐西斜，他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那些奏疏。这神圣性要落到实处，要转化为对万里疆域的有效统治，离不开与相权的平衡与协作，离不开对官僚体系的驾驭与制衡。
“程监。”李景元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臣在。”程静趋前躬身。
“传旨政事堂，十日期限，务必将章程议定周全，不得延误。另，让谢相晚些时候来紫宸殿一趟，朕…有些细节要与他面议。”
“喏。”程静领命，退下传旨。
殿内重归寂静。李景元重新拿起那份密奏，他提起朱笔，在几个名字上重重画了圈：“着大理寺严查，按律严惩，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