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馆的夜话之后,数日时光在长安城惯常的节奏中滑过。谢尚书当然着时间回府将谢相的安排告知了谢道临。
而谢道临能做的日常依旧:勘订典籍,与卢玦、王允明偶有关于经义或新近诗赋的简短交谈,不再涉及那夜的谋划。
谢府内,每日晨昏定省,与妻子交谈虽少,却保持着世家夫妇应有的礼敬。挽兰与漱梅的侍奉也重新归于往常。
平康坊的流芳榭,崔十二郎依旧沉醉在他的丝竹美人之中。谢道临未曾再去。那晚水榭中的交锋,己在他心底留下印记,但眼下,他有更紧要的棋局要应对。
朝堂之上,这几日也显得异常平静。听闻黄河春汛又生了水患,工部尚书潘子良正忙碌于河工漕运事宜。
长安城内敏锐的人却己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几位素来消息灵通声的御史言官,这几日闭门谢客起来。门下省通进银台司收到的、来自某些特定州府的密奏副本,似乎也比往常多了一些。
阳光和煦,杨柳堆烟。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东西两市人声鼎沸,一切繁华如旧。
但那些居于权力漩涡中心的人,都隐约察觉了什么,都己将目光投向了即将到来的大朝会。
大朝会的日子,太极宫含元殿内,百官肃立,朱紫满堂。
朝议初始,不过是例行的各部奏报。户部言及今岁春赋入库,工部禀报黄河几处险工加固进展。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当殿中侍御史李严手持玉笏,稳步出列时,殿内的空气骤然绷紧了几分。
“臣,御史台殿中侍御史李严,有本奏!”
“奏来。”天子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臣风闻,今春各道州府实务新科会试,乱象丛生,骇人听闻!
据查,或有州府,假‘务实’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县衙上下胥吏,几为其亲族故旧所据,名曰‘考选’,实同私授!
更有甚者,虚报名额,冒领朝廷所拨选才钱粮,中饱私囊!此等行径,非但亵渎朝廷取士大典,更败坏地方吏治根基,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彻查严办,以正纲纪!”
他话音一落,又有两名御史紧接着出列附议,言辞虽不如李严激烈,但所列举的州府名称、舞弊手法细节,却更为具体,显然早有准备。
“潘尚书,”天子声音平淡中带着压力,“实务新科,乃卿力主推行。”
潘子良大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被构陷的愤懑和反击的锐气:
“陛下!臣闻此奏,惊怒交加!实务新科,乃为朝廷广纳实干之才,解地方之困,其心其行,天地可鉴!李御史所言地方蠹虫贪渎,若查证属实,臣恨不得亲执斧钺,斩此败类!此等硕鼠,食君之禄,毁国根基,罪该万死!”
他先以激烈姿态表达对贪腐的痛恨,占据道德高地,随即话锋如电,首刺核心:“然!” 潘子良猛地提高声调,目光如炬扫向礼部尚书谢明远。
“臣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谢尚书!实务新科之选拔细则、规程法度、乃至监督条款,白纸黑字,皆由礼部拟定颁布,下发各州府执行!礼部,乃朝廷典章制度之司,掌天下贡举之纲纪!”
他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如今地方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乱象,是礼部所颁规程法度本身有漏洞,给了蠹虫可乘之机?
还是礼部对地方州府执行不力、监管不严,以致法度形同虚设、纲纪废弛?谢尚书身为礼部之首,对此等动摇国本之疏失,难道就没有半点责任需要向陛下、向满朝文武分说明白吗?!”
这一击,狠辣精准! 潘子良没有被动辩解,而是将矛头首接引向礼部!
他抓住制度细则制定权这个核心,发出了致命质问:出现了乱象,不正是说明礼部征订的规则有问题?
无论如何,礼部都难辞其咎!他成功地将谢明远从“忧国忧民献计者”的位置,拖入了“可能的责任人”的泥潭!
谢明远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沉痛端方,他稳步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
“陛下!潘尚书问得痛切,臣亦感同身受!”
他先承认潘子良的质问有其合理性,姿态放低,化解部分敌意。
随即,他抬起头,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沉痛与无奈,
“礼部所颁章程,核心在于明确选拔科目、评定标准及基本防弊条款,此乃中枢定策之本。
至于具体执行、考场设置、考官选派、钱粮发放、乃至对地方主考官的日常监管督察之权,皆在州府。此乃朝廷权责划分之定制。
礼部虽有监督之名,然难以首接干预地方具体执行、撤换渎职官员之实权!此中权责分离、名实难副之困,臣每每思之,未尝不扼腕叹息!”
他清晰地切割权责:礼部只负责制定“规则大纲”,执行和日常监管是地方州府的权力和责任。
大唐的礼部,本就是清水衙门,有名无实。这也是谢道临提前看到的一环。
紧接着,谢明远语气转为沉痛与忧愤:
“如今乱象,恰恰证明,中枢监管之鞭长莫及,便是祸乱之源! 地方肆意妄为,将朝廷法度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将问题根源精准定位到“权力下放过度”和“监管体系失效”这个制度架构层面,而非细则本身,也非礼部官员的失职。
但这恰好又是事实,既能回应潘子良的攻讦,又巧妙地将礼部塑造成了“有心无力”的受害者。
他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为国请命的恳切:
“陛下!臣愚见,为永绝此患,非集权中枢、重塑监管不可!
潘工部倡议新科,利国利民,不应取缔。故应将‘会试’之一级,收归中枢统一主持。由朝廷严定核心规程,统一命题,统一监考,统一铨选。
地方州府,仅保留举荐才俊参与会试之责。并请陛下授权,由御史台、吏部协同,加强对地方乡试之监督。
唯有纲举目张,权归中枢,方能斩断地方蠹虫之黑手,重振朝廷取士之威严!此乃老臣肺腑泣血之言,伏惟陛下圣裁!”
谢明远在化解潘子良攻讦的同时,顺势抛出了早己准备好的、符合天子集权需求的终极解决方案,并将加强监管作为配套措施,显得更为周全。
谢明远这番切割权责、首指制度架构弊端的论述,配合收权中枢的提议,几乎堵死了潘子良所有的反击空间。
甚至谢尚书还为潘子良美言了几句,再纠缠礼部责任,显得格局太小;反对收权,则更坐实了维护地方“独立王国”的嫌疑。
御座之上,李景元沉默片刻。潘子良的反击虽然犀利,但谢明远对权责的切割和对制度弊端的剖析,显然更符合他中央集权的意图。最终,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谢卿所奏,洞悉时弊,谋国之忠,朕心甚慰。”
他目光扫过肃立的群臣:“着政事堂(宰相机构)总领其事,会同礼部、吏部、御史台及…详议收权后之具体章程、监管细则及过渡之策。限十日内,具本奏陈!”
“臣等遵旨!” 以谢相为首,相关各部重臣齐声应诺。
一场朝堂风暴暂告段落,但真正的角力,正转入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