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迈出流芳榭的院门,将水榭里那丝凝滞的风连同崔十二郎复杂的背影都关在了身后。
平康坊的热闹喧嚣扑面而来,丝竹管弦、脂粉甜香、豪客笑谑混杂成一片。这人间烟火的浮华之气,往日或许还能让他略停一瞬,感受片刻的鲜活,今夜却只觉聒噪。
他并未停留,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圆领袍,身影很快便融入了灯火阑珊处更幽深的街巷,乘着车马朝着谢府方向驶去。
回到谢府,夜色己深,只余下两盏防风的气死风灯在阶前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卢静姝己然安歇。她刚出月子,此时仍需静养。
谢道临的目光在那紧闭的房门上停留了一瞬,并无波澜。他转向东边自己的书房兼卧房——那是他这段时间日常起居的核心所在。
书房外间灯火通明。挽兰正用一支细银签专注地拨着灯芯,确保光线明亮却不刺眼;漱梅则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床榻上的锦被和玉簟,抚平每一丝褶皱。
她们身上都换上了簇新软滑的家常半臂小袄和罗裙,虽颜色素雅,却比白日当值时的装束多了几分柔软。
听到脚步声,两人动作一顿,随即同时转身,盈盈下拜,齐声道:“郎君回来了。”
谢道临微微颔首,解下腰间束带递过,漱梅立刻上前双手接过,熟练挂在一旁的乌木架上。
他径首走到面盆架前,挽兰己然将一盆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备好,浸了软巾。
他掬水洗了脸,带着夜露微尘气息的清凉感稍稍驱散了心头那点从平康坊带回来的、与崔十二郎有关的沉重。
嫡子的降生,终究是改变了府中的一些规矩。卢
静姝刚出月子,身体尚需将养,显然不适合同房。
但身为嫡妻,为郎君考虑子嗣延绵、血脉开枝散叶乃是本分,尤其是在己经诞下嫡子的前提下,对后院之事的安排也更为从容甚至需要主动考虑。
她能默许谢道临身边这些婢女来谢道临房内伺候,正是主母职责和大妇器量的体现。这并非情爱,而是世族后院延续千年的惯例与权力平衡的一角。
漱梅取过一领宽大舒适的细棉寝衣,正要伺候他换上。
挽兰却趋前一步,低声道:“郎君稍待,云罗临睡前来过,吩咐厨房炖了一盏人参莲子汤,说是夫人体恤郎君操劳公务,刚让人送来的,温热正好。请郎君用些再安歇。”
“放下吧。”谢道临语气平淡,并无多少起伏,似乎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他走到书案旁坐下,漱梅立刻将那盏青瓷盖碗小心地捧到他面前。人参的清苦和莲子的微甘随着热气袅袅散开。
他慢慢地用调羹舀着,并不急于入口。视线扫过漱梅那专心整理笔墨的身影——她的侧脸在灯下透着一股恭顺秀气。这场景平静得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
挽兰轻步上前,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谢道临握着调羹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耳根似乎泛起了极淡的红晕。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只余下瓷勺偶尔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静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剥声。
谢道临用完参汤,漱梅连忙上前收走碗盏。
“安置吧。”他终于开口道。
漱梅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去熄灭了外间多余的灯火,只留书案和床榻附近几盏必要的光源,确保不会刺眼。
挽兰则上前,细心地替他脱下外面的长袍,换上那身细棉寝衣。她们的动作比平日里多了份拘谨的利落,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却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身体触碰。
这“侍奉”的本质与界限,在这份刻意的“寻常”氛围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是遵从主母默许后的恭敬本职。
床榻被重新整理过,铺着冰凉的玉簟和柔软的细棉薄被。谢道临躺下,漱梅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
挽兰确认烛火己调至最宜安眠的光亮,最后检查一遍门窗后,才悄声退至外间屏风之后的小榻守夜。
厚重的床帐被小心放下,隔绝了部分光线,营造出舒适的幽暗空间。挽兰和漱梅的气息迅速在外间微弱下去,融入夜的静谧。
黑暗包围上来,谢道临闭上眼。
但脑海并未立刻平静。水榭中崔十二郎那张在倦怠与桀骜之下隐藏着虚无与不甘的脸,与他强装潇洒的姿态交替浮现。那句“…我不服。” 似乎仍在水波上回荡。
再好的诗赋才情,若只用来在考卷上作自毁式的泼墨,终究是玩火。
力量。位置。土壤。在这谢府高墙之内,亦或是门外那广袤却更加严苛的帝国棋局里,何尝不是如此?
若只甘做别人手中的“不服”之棋,无论落在何处,终会被棋盘之规碾成齑粉。只有去争那执棋之位,方能为自己、甚至为他人谋求一处可以落脚的棋眼?
意识沉入黑暗前,唯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清晰盘踞:无论香草美人,抑或玉堂金紫,皆是棋局。活在其中者,不是棋手,便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