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的意识，并未如同预想中那般沉入永恒的黑暗，而是坠入了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境洪流。
他仿佛化身为一粒微尘，飘荡在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海之中。雾气翻滚，不时映照出无数模糊而扭曲的景象碎片——有剑派山门前的晨钟暮鼓，有与舒婉儿初遇时她那羞涩的笑靥，有北境风雪中与魔道厮杀的惨烈，有师尊临终前殷切的嘱托，更有那万蛊血池的污秽翻涌与影奴狰狞的诡笑……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镜面，相互碰撞、切割，发出刺耳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他残存的神智。蚀灵蛊带来的死寂冰冷与这些纷乱炽热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的炼狱，煎熬着他的灵魂。
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实中的身体正躺在冰冷坚硬的骨质平台上，舒婉儿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逐渐冰冷的脸颊上，她那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呼唤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能“感”到怀中赤焰灵狐新尾散发出的、如同冬日暖阳般温暖的生命源光，正顽强地对抗着侵蚀他身体的灰败死气。
但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扭曲的毛玻璃。他的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随时可能被那灰色的雾海彻底吞噬、同化。
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身逐渐剥离，坠向未知的深渊……
不！还不能放弃！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执念，如同黑暗中迸发的火星，顽强地燃烧起来！婉儿还在等他！赤焰需要他守护！师门大仇未报！大道之路尚未走到尽头！
这强烈的求生欲念，如同一根坚韧的丝线，勉强拽住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让他在这片混乱的记忆雾海中保持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外界，白骨祭坛之前。
舒婉儿跪坐在林枫身边，双手紧紧抓着他那已经被灰败蛊纹覆盖大半、触手冰冷如同尸骸的手臂，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不断从她紧闭的眼眶中涌出。她虽看不见林枫此刻骇人的模样，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气息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那蚀灵蛊的阴冷死气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他最后的生机。
“林枫！林枫你醒醒！不要睡！求求你…”她声音嘶哑，一遍遍地呼唤着，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却如同螳臂当车。
悬浮在半空的赤焰灵狐，已经彻底完成了新尾的孕育。那条覆盖着流淌霞光般绒毛的新尾优雅地摇曳着，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赤金色光芒，将舒婉儿和林枫笼罩在内，竭力抵御着外界阴冷死气的侵蚀，并延缓着林枫生机的流逝。但它毕竟刚刚新生，力量有限，无法逆转那深入骨髓的蛊毒。
赤焰焦急地围绕着林枫飞旋，发出阵阵哀戚的呜咽，它那灵动的眼眸中充满了人性化的担忧与无助。
祭坛之上，蛊王那庞大而神圣的身躯依旧盘踞在骨巢之中，星空般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这一切。它没有立刻出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权衡与计算。
终于，当林枫的意识在记忆雾海中那缕执念的牵引下，挣扎着维持住最后一点清明不灭时，当舒婉儿的泪水几乎流干，嗓音变得嘶哑无力时，当赤焰新尾的光芒也因为持续输出而略显黯淡时——
蛊王动了。
它那白玉般的身躯上，无数七彩绒毛顶端的光点骤然明亮了数倍，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亿万星辰！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浩瀚、更加玄奥的意志，如同苏醒的远古神明，降临在这片洞窟之中。
“时机…到了。”
苍老而恢弘的声音直接响彻在舒婉儿和赤焰的心神深处，甚至穿透了那层阻隔，回荡在林枫那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生与死的界限，光与暗的交织，轮回的真意…便在此刻显现。”
随着蛊王的话语，它那模糊的老者面容再次张口，这一次，吐出的不再是单一的记忆丝线，而是成千上万条细如牛毛、闪烁着不同色彩光晕的丝线！这些丝线代表着不同的法则碎片、能量本质与情感印记！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在空中交织、缠绕，最终汇聚成两条截然不同的洪流！
一条洪流，呈现出温暖、纯净、充满无限生机的金红色，其核心，赫然是赤焰灵狐那条新生之尾所散发的生命源光被抽取、提纯、放大后形成的精华！这条洪流代表着“生”之极。
另一条洪流，则呈现出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灰色，其源头，正是从林枫左眼乃至全身蔓延的蚀灵蛊纹中被强行剥离、凝聚的死亡与寂灭之力！这条洪流代表着“死”之极。
两条属性截然相反、本质却同样强大的能量洪流，在蛊王无上意志的操控下，并未相互湮灭，而是如同阴阳鱼般，开始以一种玄奥无比的轨迹缓缓旋转、交融！
嗡嗡嗡——！
整个万蛊巢穴都开始微微震颤起来！平台地面的骨质结构发出共鸣般的低吟，远处那庞大的血池更是沸腾不休，其中的万蛊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至高法则的降临，发出了恐惧与敬畏的嘶鸣。
一个巨大无比、缓缓旋转的、由金红与暗灰构成的太极虚影，出现在祭坛上空！太极的中心，正是昏迷不醒的林枫！
“以新生之尾，献祭源光，点燃生机之火。”蛊王的声音如同法则的宣告。
赤焰灵狐似乎听懂了，它发出一声清越而决绝的啼鸣，那条刚刚孕育完成的、美丽非凡的新生之尾，竟然从尾尖开始，寸寸化作最精纯的金红色光点，如同飞蛾扑火般，主动投入了上空那金红色的能量洪流之中！
每融入一分光点，赤焰的气息就萎靡一分，但它眼神中的决然却丝毫未减。这是它选择的奉献，为了拯救赋予它新生的主人。
金红色的洪流因为融入了赤焰献祭的尾尖源光，瞬间变得无比炽盛、无比耀眼！那温暖的生命气息，甚至让平台周围的血池都短暂地停止了翻腾，污秽之气被强行净化了一部分！
“以蚀灵之蛊，承载死寂，构筑轮回之桥。”蛊王继续宣告。
林枫身体上那些蔓延的灰败蛊纹，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般疯狂扭动起来，发出尖锐的嘶鸣，抗拒着被剥离。但在蛊王那浩瀚的意志面前，它们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更加浓郁、更加精纯的暗灰色死寂之力被强行抽取出来，注入那暗灰色的能量洪流。
暗灰色洪流变得愈发深沉、愈发冰冷，仿佛连时空都能冻结。那极致的死寂之中，却又诡异地蕴含着一丝“物极必反”的、微不可察的生机萌芽——这正是轮回真意的一丝体现！
“灵瞳为引，贯通生死，重见天日！”
蛊王的目光最终落在舒婉儿身上。那巨大的太极虚影缓缓压下，金红与暗灰两条能量洪流，如同两条听从号令的巨龙，分别冲向舒婉儿的双眼，以及…林枫的双眼！
“不！不要伤害他的眼睛！”舒婉儿惊恐地大叫，试图阻止，但她此刻虚弱无比，根本无法动弹。
金红色的生命源光洪流，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了舒婉儿紧闭的双眸。那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力量，如同母亲的怀抱，轻轻抚慰着她那被封印、蒙尘多年的灵瞳本源。她感到双眼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温热与酥麻，仿佛有什么坚固的枷锁正在被缓缓融化、冲刷。
而与此同时，那暗灰色的、蕴含着蚀灵死寂与一丝轮回真意的能量洪流，则如同冰冷的潮水，悍然冲入了林枫那双已然被蛊纹覆盖、生机近乎断绝的双眼！
“啊——！”
即便处于深度昏迷与意识剥离的状态，一股源自灵魂本源的、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依旧让林枫那漂浮在记忆雾海中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尖啸！他“看”到自己的双眼在那灰色洪流的冲击下，仿佛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眼球的结构在毁灭与新生之间被疯狂地撕裂、重组！那不仅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法则层面上的烙印与改造！
他的左眼，原本是蚀灵蛊盘踞的核心，此刻那灰败的蛊纹在轮回之力的冲击下，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与他的眼球血肉、乃至更深层的灵魂本源进行一种极其霸道、不可逆转的融合！纹路由原本的蛛网状，开始向着更加复杂、更加古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方向演变、固化！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可控，却也更加深邃死寂的蛊王之力，在其中孕育！
而他的右眼，原本并未被蛊毒侵蚀，此刻却同样被那灰色洪流贯穿！极致的死寂之力冲刷着他的视觉神经与瞳仁，带来毁灭性的破坏，但每当濒临彻底坏死湮灭的边缘，那一丝源自轮回真意的、物极必反的生机萌芽便会显现，强行吊住一丝生机，并在生命源光的间接滋养下，进行着一种极其缓慢而痛苦的修复与适应……
这是一个无比凶险、无比痛苦的过程。相当于将林枫的双眼作为战场与熔炉，强行将极致的死亡寂灭之力与一丝轮回真意烙印进去！成功，则他的双眼将发生本质的蜕变，成为承载特殊力量的载体；失败，则双眼尽毁，神魂俱灭！
舒婉儿此刻，却沉浸在一片温暖祥和的海洋之中。生命源光温柔地洗涤着她的灵瞳，那层封印了她光明多年的厚重尘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剥落。她感到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开始透进丝丝缕缕的光芒，一开始很微弱，如同晨曦初露，随后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觉”到林枫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那股源自灵魂链接的剧痛让她心如刀绞。但她此刻无法动弹，无法干涉，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以林枫的牺牲和赤焰的奉献为代价换来的光明。
洞窟之外，整个南疆雨林的上空，风云突变！
以万蛊巢穴所在盆地为中心，天空中那终年不散的七彩毒瘴开始疯狂地旋转、汇聚，形成一个覆盖方圆百里的巨大旋涡！旋涡中心，道道七彩霞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云层，与盆地中升腾而起的那股蕴含着生死轮回意味的磅礴气息相互交融！
轰隆隆！
天地元气剧烈震荡，虚空之中隐隐传来大道纶音！无数雨林中的生灵，无论是强大的妖兽还是弱小的虫豸，都本能地向着这个方向匍匐跪拜，仿佛在迎接某种至高存在的诞生或回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千万年。
祭坛上空的巨大太极虚影缓缓消散。
那两条金红与暗灰的能量洪流也消耗殆尽，彻底融入林枫和舒婉儿的双眼之中。
洞窟内恢复了之前的幽暗与死寂，只有岩壁磷光和血池微光提供着照明。
舒婉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睁开了双眼。
一缕微弱的光线，首先刺痛了她久未见光的眼眸，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但很快，适应之后，真正的、清晰的、五彩斑斓的视觉世界，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地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
不再是依靠感知的“模拟”，而是真真切切的视觉！她看到了头顶那垂落的、散发着暗红光芒的骨质尖锥，看到了脚下光滑如镜的暗沉平台，看到了不远处那翻涌着污血与蛊虫的庞大血池，看到了悬浮在她身前、气息萎靡、失去了美丽新尾、却依旧用担忧目光望着她的赤焰灵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身边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当她看清林枫此刻的模样时，刚刚重获光明的喜悦瞬间被无边的恐惧与心痛所取代，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林枫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虽然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微弱。
他那原本英俊的脸庞上，左眼周围乃至小半边脸颊，布满了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闪烁着幽暗灰光的诡异纹路！那纹路复杂而古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威严，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诅咒与力量。而他的右眼，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仔细看去，瞳孔深处似乎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看透生死轮回的淡漠与沧桑。
他的双眼…没有像她最害怕的那样彻底失明、变成空洞。但显然，它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左眼彻底与蚀灵蛊融合，化为了“蛊王瞳”，右眼似乎也经历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蜕变。
为了治愈她的灵瞳，林枫付出的代价，远比单纯的失明更加复杂、更加沉重……
舒婉儿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混合着光明重现的复杂喜悦与目睹爱人付出惨痛代价的巨大心痛。
就在这时，林枫那布满诡异纹路的左眼眼皮，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