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还是林修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沙哑,在这安静的礼堂里却异常清淅:“感觉如何?”
威廉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睁开。
他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掀开眼皮,那双灰眸再次对上了林修的视线。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嘴角竟然缓慢地、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个清淅而————爽朗的笑容,出现在了他那苍白消瘦、布满新旧伤痕的脸上。
那笑容牵动了他干裂的嘴唇,甚至让脸颊上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也微微扭曲,显得有些怪异,却无比真实。
在林修的记忆里,这个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隐没在黑暗中的矮小骑士,几乎从未如此笑过。
“感觉————”威廉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轻松,“好多了。”
他顿了顿,迎着林修那深邃难测的目光,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调侃的意味:“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这话语里的含义,让一旁的罗森神父和莉莉安修女都怔住了,安娜太太更是用手捂住了嘴。
林修看着他那爽朗却难掩虚弱的笑容,灰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他朝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威廉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腿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直白,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腿没了,一点都不难受?怎么还轻松了?”
这话如同冰冷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血淋淋的现实。
威廉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瞬,但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复杂,混合着释然、苦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仇报了。”他嘶哑地说,灰眸中那点空洞似乎被这句话注入了些许实质,“加夫冈————死了。我亲眼看着它的脑袋————掉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仿佛在对自己重申这个事实。
“我————侥幸,还活了下来。”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握匕首、却同样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庆幸,“还能喘气,还能————看到您,看到大家。”
他的自光扫过林修,扫过罗森神父和莉莉安修女,扫过安娜太太,最后又落回林修脸上,那爽朗的笑容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沉重却真挚的感激。
“大人,”他改变了称呼,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淅和郑重,“谢谢您。”
林修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应这份感谢。
威廉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灰眸中浮现出回忆的神色:“前段时间————虽然醒不过来,但————迷迷糊糊的,好象————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昏迷初醒者的滞涩,却努力组织着语言。
“嘴里————有时候很苦,是————很好的药。身体里面————有时候————暖暖的,象是有————活水在流,护着心脉,吊着————一口气。”他努力描述着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还有————晚上,好象————总能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林修,那双灰眸此刻清澈得惊人:“是您吧,大人?那些————草药、药水,还有————您每晚都来看我。”
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修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双深邃的灰眸,仿佛幽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细微、难以察觉的涟漪。
一旁的罗森神父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劫后馀生的庆幸与对圣光的虔诚,开口解释道,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后的颤斗:“威廉骑士,您能活下来,确实是圣光的庇佑,更是奇迹!您当时伤势之重,失血之多,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哪怕是最强壮的士兵,也绝对撑不到我们施展圣光术的那一刻,早就————大出血而死了。”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眼中充满了后怕与感慨:“万幸!万幸您本身就是【纷争】途径的超凡者,肉体经过圣印力量的淬炼,远比常人强韧,生机充沛无比!这才能在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血液几乎流干的情况下,硬生生凭借一股顽强的生命力撑了过来!再加之男爵大人不惜代价寻来的生机之水”————这才————这才创造了这个奇迹啊!”
莉莉安修女也用力点头,碧蓝色的眼眸中闪动着泪光,补充道:“是的,威廉骑士,您的意志力也非常惊人。即使在昏迷中,您的求生意志也从未真正熄灭,这或许也是您能挺过来的关键。”
威廉安静地听着,目光从罗森神父脸上移到莉莉安修女脸上,最后又回到林修身上。他脸上那爽朗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感激与某种沉重情绪的肃穆。
林修在罗森神父话音落下后,缓缓转过身。
他面向罗森神父和莉莉安修女,没有任何预兆地,挺直了始终如松柏般笔直的脊梁,然后,在在场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对着这两位神职人员,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冷硬的姿态,却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沉甸甸的分量。
“罗森神父,莉莉安修女。”林修的声音低沉而清淅,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北境冰雪的重量,“我,林修·冯·弗罗斯特,在此,感谢你们。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扫过床上因为他的举动而微微睁大眼睛的威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定:“感谢你们,救活了我的兄弟。”
“兄弟”。
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冰冷,却带着一种仿佛淬火后钢铁般的坚定与滚烫。
不是“我的骑士”,不是“我的下属”,而是——“我的兄弟”。
威廉躺在那里,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
那双灰眸中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与爽朗,在这一刻,如同冰面般骤然碎裂!
露出了底下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洪流!
他张了张嘴,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林修那鞠躬后重新挺直的、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
兄弟————
这个词,太重了。
重得让他那颗因为失去双腿而变得有些麻木空洞的心脏,都感到了剧烈的、
酸涩的悸动。
他想起了风车村的老铁匠巴顿,想起了玛莎大婶,想起了瞎眼婆婆艾琳,想起了父亲宽阔却冰冷的背影,想起了母亲温柔的歌声,想起了莉娜那银铃般的笑声————那些早已被血色和仇恨掩埋的温暖。
然后,他想起了维恩堡,想起了雷纳德男爵将他这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野狗带回去的那一天,想起了与罗兰、乔治、还有其他同伴一次次在战场上并肩厮杀、浴血奋战的一幕幕————
他想起了自己一次次潜入最危险的地带,带回关乎领地存亡的情报;
想起了林修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时,看向他们这些老兵时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信任的眼神;
想起了收复雷蒙堡外城时,男爵大人身先士卒,手持燃烧冰蓝光芒长剑轰碎城门的英姿;
想起了最后在地下厅堂,面对加夫冈时,男爵大人那按在他肩膀上、阻止他冲动、却又在最后给予他复仇许可的————那只沉稳有力的手————
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一次次血与火的磨砺。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简单的主仆与上下级。
那是一种在户山血海中相互托付后背的信任,是一种在绝境中彼此支撑的默契,是一种将生命与荣耀都捆绑在同一面旗帜下的————羁拌。
牢不可破。
威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沿着他消瘦凹陷的脸颊,迅速滑落,洇湿了粗糙的枕巾。
他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在那个血色黄昏之后。
原来,并没有。
罗森神父和莉莉安修女也被林修这突如其来的、郑重的感谢和那个沉重的词汇所震撼。
罗森神父连忙上前虚扶,连声道:“男爵大人!您这是————这如何使得!救治伤患,本是圣光赋予我们的职责,更是我等心甘情愿!威廉骑士是弗罗斯特的勇士,更是————更是您的臂助,我们能救回他,亦是圣光的恩典,岂敢当您如此大礼!”
莉莉安修女也深深欠身还礼,碧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感动与肃穆:“男爵大人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林修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威廉脸上,看着他眼角那抹未干的泪痕,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地沉淀了下来。
礼堂内的气氛,因为林修这一躬和那句“兄弟”,变得格外凝重而————温暖。一种无声的、沉重却真挚的情感,在几人之间静静流淌。
过了许久,威廉才重新睁开眼,眼中的水汽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洗炼后的平静与坚定。他看向林修,用依旧嘶哑的声音问道:“大人————我之后————该干什么?”
他问得很直接,带着一种失去双腿后、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种不愿成为废物的迫切。
林修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威廉那空荡的裤管,灰眸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冷静的评估与思索。
“还没想好?”林修反问,语气平静。
威廉摇了头,坦诚道:“没————没想过————还能活下来。”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活下来。
林修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的实力,毕竟还在。”
他指的是威廉【战士】印阶的根基。
虽然双腿尽断,战斗力大损,但圣印的力量依旧存在于他体内,经过调养,那份超越常人的身体素质和对力量的掌控,并不会完全消失。
“至于这双腿————”林修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远处矮人工坊那终日不熄的炉火,“格伦·杜克他们,能打造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铠甲和兵器。打造一副————好用的义肢,应该也不是难事。”
“义肢?”威廉愣了一下,这个词汇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他下意识地想象着用金属和木头代替自己双腿的样子——————那还能战斗吗?还能象以前那样迅捷如风吗?
林修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但没有解释。他转而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暗色金属打造、表面铭刻着细密血色纹路的盒子,只有巴掌大小,却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阴冷与血腥气息。
正是之前从加夫冈身上搜出的、那件能操控血液的奇物一血玉所在的容器。
林修将盒子放在威廉床边的矮柜上。
“这个,给你。”他的语气平淡,仿佛给出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工具。
威廉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这个东西,感受过它蕴含的诡异力量。加夫冈正是凭借它,布下了那个困住他的血阵,险些让他功亏一篑。
“这是————加夫冈的————”威廉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恩。”林修点了点头,“它蕴含的力量,与血液相关,或许能弥补你————
行动上的不便。等你身体恢复好些,再慢慢熟悉、适应它。”
他没有多说这奇物可能带来的风险或负担,仿佛那只是需要克服的技术问题。
威廉看着那个盒子,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腿,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伸出手,将那冰冷的金属盒子拿起,紧紧握在了手中。
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加夫冈残留的暴戾气息,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仇敌的遗物,如今成了他可能的依仗。
命运,有时真是讽刺。
但他没有拒绝。
他知道,男爵大人给他这个,绝不是让他当做纪念品。
林修见他收下,便不再多言,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大人!”
威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急切与徨恐?
林修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
威廉仰躺在床上,灰眸紧紧盯着林修,那双曾经如同最冷静的匕首般的眼睛,此刻却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伤者的脆弱与不确定。他握着血玉盒子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喉咙滚动了一下,才用干涩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几乎让他窒息的问题:“我————以后————还能上战场吗?还能————战斗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全部力气。
战斗,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失去了双腿,他是否就此沦为需要被保护的累赘?是否再也无法履行作为骑士的职责?
林修转过身,完全面对着他。
窗外的阳光恰好掠过他的肩头,将他挺拔的身影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让那双深邃的灰眸,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明亮、锐利,如同雪原上的寒星。
他没有丝毫尤豫,甚至没有经过一秒钟的思考。
他的目光如同磐石,牢牢锁定威廉那双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清淅地、一字一句地,在这寂静的礼堂内响起:“威廉,”
他叫了他的名字,省略了任何头衔。
“你一定能。”
他顿了顿,为了加重这承诺的分量,又无比清淅地补充道,语气带着誓言般的决绝:“我也一定会让你能。”
最后,他看着威廉那双因为他的话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光芒的灰眸,用更加低沉、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声音,为他,也为这场对话,画上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句点:“你依旧是弗罗斯特领,“最锋锐的匕首。”
话音落下,礼堂内一片寂静。
威廉怔怔地看着林修,看着他那张年轻却仿佛承载了万载风霜的冷峻面孔,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渊、却在此刻燃烧着不容置疑信念的灰眸。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茫然、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虚无!
那双灰眸中,一直压抑着的、名为希望的火种,在这一刻,被这句斩钉截铁的誓言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他紧紧握着手中那冰冷的血玉盒子,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林修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礼堂。老尼尔如同无声的影子,紧随其后。
阳光随着他的离开,在门口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礼堂内,只剩下威廉粗重却不再绝望的喘息,以及罗森神父、莉莉安修女和安娜太太那充满欣慰与希望的目光。
威廉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枚散发着不祥却又带来希望的金属盒子,看着自己那空荡荡、被厚重包扎的下半身。
男爵大人说他能。
男爵大人说一定会让他能。
男爵大人说,他依旧是弗罗斯特领最锋锐的匕首。
他信。
如同他相信手中的匕首能撕裂敌人的喉咙,如同他相信身后的同伴能守住他的后背,如同他相信————那个男人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尝试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
这一次,罗森神父和莉莉安修女没有立刻上前搀扶,只是紧张而鼓励地看着他。
威廉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凭借着体内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战士】力量,以及一股骤然勃发的、名为“信念”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沉重的、失去下半身支撑的上半身,顽强地————抬了起来。
他靠在床头,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因为用力而泛起不健康的潮红,但那双灰眸,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重新投入炉火淬炼的刀刃,洗去了所有的迷茫与尘埃,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一往无前的锋芒。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盒子上凹凸的血色纹路。
断刃,亦可重铸。
林修转身离开时,只听见身后的威廉,开始低吟起了骑士的誓约:
【以纷争之矛与守护之盾起誓——】
【吾主弗罗斯特】
【吾血即为汝盾】
【吾剑刻写汝名】
【惟求此剑垂鉴此心——】
【叛誓者永堕沸铁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