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黑石山崎岖的地形中显得更加狂野难测。
狂风被鳞的山岩切割、扭曲,发出鬼哭狼豪般的尖啸,卷起的雪浪时而如瀑布般从陡坡倾泻而下,时而在狭窄的坳地里打着旋。
他摘下一只厚皮手套,将手贴在冰冷的岩石表面,感受着那细微的、几乎被风雪声完全掩盖的震动。
这不是自然的风雪撼动山体的震颤,而是某种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混杂着利爪刮擦冻土的细微声响。
来了。
他缓缓收回手,重新戴好手套,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那双曾经在黑石山溃败时充满惊恐和茫然的年轻眼眸,此刻在兜帽的阴影下,只剩下冰原狠般的冷静和锐利。
将近两个月的独立驻守,面对狼骑不间断的骚扰、侦查,甚至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早已将当初那个背看罗兰杀回来的新兵,淬炼成了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前哨指挥官。
他不再是仅仅依靠血勇,而是学会了观察、计算、忍耐,以及在最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根据林修男爵战前传递的情报和威廉侦查确认的消息,加夫冈果然派出了一支队伍意图偷袭黑石山侧翼,拔掉这颗钉在它眼皮底下的钉子,为后续可能的行动扫清障碍,或者至少牵制住这里的守军。
这支狼人小队数量在三十左右,全是擅长山地攀爬和突袭的精锐。
而芬恩手下,能拉出来打硬仗的,有六十馀人。
数量占优,但质量参差不齐。
其中只有二十人是跟随他经历过黑石山溃败和维恩堡守城战的老兵,是队伍的脊梁。
剩下的四十多人,是他这两个月在前哨营地,凭借着林修男爵的信任和有限的资源,从源源不断涌来的流民和新兵中一手挑选、训练出来的。
他们或许缺乏系统性的军事训练,但能在北境活下来,并选择拿起武器,本身就意味着坚韧和一定的战斗本能。
芬恩将他们与老兵混编,通过一次次小规模冲突和严酷的巡逻任务进行锤炼,如今已算得上一支能够信赖的力量。
但面对三十头凶悍的狼人精锐,正面硬碰,即便能胜,也必然伤亡惨重。
他不能把男爵大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兑子上。
他的任务很明确:守住侧翼,解决掉这支偷袭的队伍,然后迅速赶往南门指定位置集合。
所以,他需要利用地形,更需要运用战术。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密集的雪幕,扫过前方那片被当地人称为“乱石坳”的局域。
这里是他精心选择的战场。
乱石坳入口狭窄,两侧是徒峭的、覆盖着冰雪的光滑岩壁,难以攀爬。
坳内地势相对开阔,但布满了大大小小、被风雪半掩的岩石,如同天然的障碍物和掩体。
更重要的是,均地的出口通向一条更加狭窄、一侧是深涧的险峻小路。
完美的伏击地点。
他早已将手下六十馀人分成了三队。
第一队二十人,由他亲自率领,全部由最精锐的老兵组成,携带了营地所有的劣火罐和强弓硬弩,埋伏在乱石坳入口两侧的岩壁上方,借助岩石和积雪伪装。
第二队二十人,由一名沉稳的老兵班长带领,多是身手相对敏捷的新兵,装备了长矛和盾牌,隐藏在均地内部那些较大的岩石后面,任务是等狼人完全进入坳地后,从侧翼和后方发起突袭,制造混乱,分割敌人。
第三队二十馀人,则由另一名老兵带领,多是力气大的壮汉,携带了临时赶制的、顶端削尖的粗木拒马和大量石块,埋伏在坳地出口外侧的那条险峻小路上,任务是封死狼人的退路,并在关键时刻用落石和拒马阻挡试图强行突围的敌人。
整个计划的内核,就是诱敌深入,关门打狗。
现在,“客人”已经到了门口。
芬恩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压下体内因激动而微微加速的心跳。
他举起右手,对看身后隐藏在雪岩间的土兵们,做出了一个“准备”的手势。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脚步声和狼人特有的、压抑着的粗重喘息声越来越近,通过风雪,已经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灰黑色的身影在乱石坳入口处晃动。
它们显然也十分警剔,没有贸然全部涌入,而是先派出了几头狼人作为前锋,小心翼翼地踏入坳地,四处张望,鼻子在空气中疯狂抽动,试图嗅出任何危险的气息。
芬恩伏低身体,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了极致,他深知狼人嗅觉的敏锐,尽管有风雪的干扰和身上特意涂抹的、掩盖气味的土方,但仍不能有丝毫大意。
那几头狼人前锋在坳地里徘徊了一阵,没有发现异常,其中一头仰头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叫,似乎在向后面的同伴传递安全的信号。
很快,更多的狼人身影从入口处涌现,大约二十多头,保持着松散的队形,开始向坳地内部深入。
它们大多保持着半狼形态,四肢着地,行动迅捷,爪子在积雪和岩石上留下清淅的痕迹。
冰冷的空气中,那股狼群特有的腥臊气味变得更加浓郁。
芬恩默默计算着进入坳地的狼人数量。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还差几头。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入口处。
终于,最后三头狼人也迈入了坳地,其中一头体型格外魁悟,脖子上挂着一串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小型头骨,看起来象是这支小队的小头目。
就是现在!
芬恩眼中寒光一闪,举起的右手猛地向下挥落!
“放!”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暴风雪掩盖下的死寂!
“咻咻咻一—!”
埋伏在入口两侧岩壁上的二十名老兵,几乎在同一时间松开了弓弦或是扣动了弩机!
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蜂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高处倾泻而下,精准地复盖了刚刚全部进入坳地、队形最为密集的狼人群!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突然的袭击,加之居高临下的优势,箭矢的威力被发挥到了极致!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狼人猝不及防的惨豪瞬间响起!
至少有七八头狼人在第一轮箭雨中就被射成了刺猬,哀豪着倒地,暗红色的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剩馀的狼人反应极快,立刻发出愤怒的咆哮,挥舞着武器格挡箭矢,或是查找就近的岩石作为掩体。
然而,攻击并未停止。
“扔!”芬恩再次下令。
早已准备好的劣火罐被老兵们奋力掷出,划过一道道弧线,砸向狼人聚集的局域或是它们赖以藏身的岩石后方。
“砰!砰!哗啦——!”
陶罐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里面混合了猛火油、硫磺和一些刺激性药物的粘稠液体四溅开来,紧接着被引燃物点燃!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虽然在大风雪中无法形成燎原之势,但那瞬间爆发的灼热和浓烟,依旧让习惯了寒冷的狼人发出了惊恐和痛苦的嘶吼!
火焰点燃了它们的毛发,浓烟屏蔽了它们的视线,原本就混乱的阵型变得更加不堪!
“杀一一!”
就在狼人被箭雨和火焰打得晕头转向之际,埋伏在坳地内部岩石后面的第二队士兵,在老兵的带领下,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了出来!
他们三人一组,组成简陋却有效的战斗小组,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前,利用长度优势远远地刺向狼人的要害,持盾的士兵在侧翼掩护,格挡狼人疯狂的反扑,还有一名士兵手持短斧或砍刀,伺机近身搏杀。
他们的目标明确,并非与狼人硬拼,而是利用人数和局部优势,不断进行骚扰、分割,将狼人本就散乱的阵型进一步打散,让它们首尾不能相顾。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阶段。
兵器的碰撞声、狼人的咆哮声、人类的怒吼声、伤者的哀豪声—与风雪的咆哮交织在一起,谱写了一曲血腥而残酷的交响曲。
芬恩没有留在岩壁上观望。
在第一轮箭雨射出的同时,他已经如同灵猿般,借助岩壁的凸起和绳索,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坳地边缘。
“凛冬的寒意”一一他那柄的长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锋在漫天飞雪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寒意。
他没有急于添加混战,而是如同幽灵般在战场的边缘游走,那双冷静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全场,查找着最有价值的目标。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了那个脖子上挂着骨串的狼人小头目。
此刻,那头狼人小头目正挥舞着一柄巨大的、满是缺口的砍刀,疯狂地劈砍着两名试图靠近它的士兵。
它的力量极大,每一刀都势大力沉,逼得两名士兵连连后退,只能勉强招架,险象环生。
它显然也注意到了芬恩这个看起来象是头领的人类,冰蓝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残忍和轻篾,似乎认出了这个曾经在黑石山溃败中侥幸逃脱的“小虫子”。
“呜一一!”它发出一声挑畔般的咆哮,猛地荡开两名士兵的武器,竟然舍弃了目标,直接朝看芬恩扑了过来!
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溅起大片雪泥,速度快得惊人!
面对这头明显是【战士】印阶、气势汹汹扑来的狼人头目,芬恩脸上没有任何惧色。
他没有象以前那样,凭借一股血勇硬冲上去。
而是脚下步伐一错,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侧后方滑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狼人头目势在必得的一记猛扑。
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如同毒蛇出洞,剑尖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并非刺向狼人头目的胸膛或头颅,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向了它因发力前扑而微微暴露的、支撑腿的膝关节外侧!
这一剑,角度刁钻,速度极快。
这是他从林修那里学来的、弗罗斯特家族的剑术。
由于芬恩学得认真,加之多次战斗磨炼,深得林修那种高效、狠辣战斗风格的精髓狼人头目显然没料到这个“小虫子”如此滑溜,剑法如此诡异,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
剑锋轻易地划破了它坚韧的皮毛和肌肉,带出一溜血花!
虽然伤口不深,但关节受创,让它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发出一声痛楚夹杂看暴怒的闷哼。
芬恩得势不饶人,根本不给它调整的机会。
脚步迅捷移动,始终保持在狼人头目的攻击盲区或是发力不便的角度,手中长剑如同附骨之疽,专攻其关节、眼窝、腋下等防御相对薄弱的要害。
他的剑法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变得极其精准、省力,每一次出手都力求造成有效的伤害,或是打断对方的攻击节奏。
这是他从无数次与狼人小股部队的厮杀中总结出的经验对付这些力量、速度普遍优于人类的怪物,绝不能硬拼,必须以巧破力,以快打慢。
狼人头目空有一身蛮力,却被芬恩这种滑不留手的打法气得暴跳如雷,连连发出疯狂的咆哮,攻击越发杂乱无章。
它试图依靠【肉体强化】带来的爆发力强行扭转局面,但芬恩总能提前预判到它的意图,如同未下先知般提前避开。
终于,在狼人头目一次全力劈砍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芬恩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游斗,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猛地前冲,体内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的力量瞬间灌注于双臂!
“死!”
一声低沉的冷喝,伴随着“凛冬的寒意”撕裂空气的尖啸!
剑光如电,直刺狼人头目因咆哮而张开的、毫无防护的血盆大口!
这一剑,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技巧和杀意,快!准!狠!
狼人头目瞳孔骤缩,想要闭嘴或是闪避都已来不及!
“噗一一!”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它的口腔,穿透了后脑,带着一蓬混合着脑浆和鲜血的污物,从它的后颈处透了出来!
狼人头目的咆哮声夏然而止,巨大的身躯僵硬了一瞬,随即轰然倒地,溅起大片积雪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凝固的难以置信和绝望,芬恩喘息着拔出长剑,看都没看地上的户体一眼,目光再次投向混乱的战场。
首领的死亡,如同抽掉了剩馀狼人的主心骨。
它们本就陷入埋伏,阵型被分割,伤亡惨重,此刻更是士气崩溃。
“头目已死!杀光它们!一个不留!”芬恩举起滴血的长剑,声音冰冷而清淅地传遍整个坳地。
弗罗斯特的士兵们闻言,士气大振,攻击更加凶猛。
而残存的十几头狼人则彻底失去了战意,发出惊恐的鸣咽,开始试图向坳地出口方向突围。
然而,等待它们的,是第三队士兵早已布置好的死亡陷阱。
粗木拒马死死封住了狭窄的出口,两侧岩壁上,巨大的石块被推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试图强行冲卡的狼人!
惨叫声和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
最终,只有三四头运气极好、或是格外敏捷的狼人,侥幸冲破了落石和拒马的封锁,带着满身的伤痕,亡命般消失在通往雷蒙堡方向的暴风雪中。
战斗,在开始后不到半小时,便以弗罗斯特守军的绝对胜利而告终。
坳地内,一片狼借。
二十多具狼人的户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上,暗红色的血液几乎将大片雪地染成了酱紫色,混合着燃烧未尽的黑灰和散落的箭矢,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血腥和焦糊气味。
弗罗斯特这边,也付出了代价。
五名士兵永远地倒下了,其中两名是新兵,三名是老兵。
还有十几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正在同伴的换扶下进行简单的包扎。
芬恩站在均地中央,缓缓收剑入鞘。
他看着那五名牺牲同伴的遗体,年轻的脸庞上如同复盖了一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紧紧抿住的嘴唇,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蹲下身,仔细地为一名牺牲的老兵合上未能目的双眼,用沾着雪沫的手,轻轻拂去对方脸上的血污。
“放心吧,兄弟,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正在默默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的士兵们。
他们脸上带着胜利后的疲惫,以及一丝劫后馀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洗礼后的坚毅。
这支他一手带出来的队伍,经历了这场以寡敌众、以巧破力的伏击战后,已然真正成为了一支能够打硬仗的精锐。
“快速打扫战场!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和箭矢!重伤员原地等待后续护送,轻伤员互相包扎,还能战斗的,立刻检查装备,补充体力!”芬恩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下达着一连串清淅的指令。
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或喜悦中。
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土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效率极高。
就在这时一一道微弱却异常醒目的、散发着淡绿色光芒的光点,如同逆行的流星,猛地从雷蒙堡内城的方向撕裂重重雪幕,挣扎着冲上昏暗的天际,在铅灰色的云层下持续闪铄了数秒,才缓缓消散!
荧光信号!
是男爵大人发出的进攻信号!
芬恩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激动、紧张和决然的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来了!总攻开始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坳地,看了一眼那五名永远留在这里的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集合!还能动的,都跟我走!目标,南门指定位置!”芬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看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雷蒙堡南门的方向,顶着愈发狂暴的风雪,疾奔而去。
在他身后,五十馀名经历了血战、身上带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士兵,沉默而迅捷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