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离开地牢，重新回到地面。
阴冷潮湿的气味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维恩堡庭院中干冷凛冽的空气，夹杂着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和远处矮人工坊传来的隐约敲击。
他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庭院，走向城堡东南角那片喧闹的局域。
矮人工坊与其说是一个工坊，不如说是一片被简陋棚屋和露天工作台占据的角落。
拜格伦所赐，这段时间又有不少从矮人王国出走的矮人，顺着格伦信中的路线指示，来到了弗罗斯特领。
现在工坊里有五名矮人，算上黑石山的那位，一共有六名。
这里总是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焦糊、熔融金属的灼热气息、皮革油脂的味道。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粗嘎的争论声、还有偶尔爆发的大笑或怒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充满活力的嘈杂。
此刻，这片嘈杂的内核正围绕着一样东西——
那门从玛瑙城地下拍卖会带回的古代地精工程炮
它被安置在一处相对宽敞的露天工作区中央，周围散落着各种测量工具、草图纸张、以及几盏提供照明的、烧得正旺的炭盆。
这门炮的造型与现今大陆主流的任何武器都截然不同。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似乎是经过无数次高温煅烧又冷却后的灰黑色泽，材质非铁非钢，触手冰凉且带着一种特殊的轫性。
整体结构紧凑而复杂，充满了繁琐细节。
炮管相对粗短，呈一种多棱形的过渡结构，越靠近炮口越是收拢，内壁光滑得不可思议，隐约可见极其细密的、螺旋状的浅淡刻痕。炮管下方并非简单的支架，而是由数根粗壮的、带有复杂铰链和齿轮结构的金属臂与一个厚重的圆形底座相连。
底座上布满了凹陷的卡槽和凸起的节点，显然需要与其他部件组合。
炮身后部是一个敞开的、结构精密的装填口，内部可以看到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般的导流槽和闭锁机构，旁边还有一系列粗细不一的金属导管与杠杆结构。
矮人们正围在这门奇异的武器旁，争论得面红耳赤。
炉火的光芒将他们须发贲张、眉头紧锁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格伦老爹！你看这个导能回路！绝对是从第三传导柱这里分流，接入主法阵的基座！不然能量根本不够激发炎爆术式！”一个相对年轻、骼膊有林修大腿粗的矮人巴林，挥舞着一根炭笔，在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牛皮纸上指点着，唾沫星子横飞。
“放屁！巴林你小子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吗？”杜克的声音如同破锣，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用力拍打着炮身那灰黑色的金属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看看这磨损痕迹！能量流向明显是优先强化炮管结构！看到内壁这些螺旋刻痕没有？这是‘风怒’符文残留的迹象！是为了增加弹丸初速和稳定性的！你这蠢货想把所有能量都灌进炎爆阵？你想把这宝贝疙瘩直接炸上天吗？！”
“可是没有足够的爆发力，光射得快有屁用！给人挠痒痒吗？”巴林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懂个锤子的挠痒痒！这玩意儿打出去的肯定不是实心铁球！老子敢用一整桶雷霆麦酒打赌，绝对是某种能量凝聚体！速度就是威力！”
“赌就赌！输了你就把藏的那桶‘熔火之心’烈酒拿出来！”
“想都别想……”
争吵声在林修走近时达到了高潮，几乎要动起手来。
其他几个矮人有的在试图劝架，有的则对着炮身的某个部件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
林修的出现暂时打断了这场争执。
矮人们看到他，脸上的怒容稍稍收敛，纷纷停下动作。
“男爵大人！”克率先捶了捶胸口，算是行礼，但语气依旧带着未消的火气，“您来得正好！快来看看巴林这小子画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他非说这炮的能量该这么走！”
巴林立刻梗着脖子反驳：“是老格伦他根本看不懂古代地精的并行供能思路！”
林修没有立刻介入他们的技术争论，他目光扫过那门沉默而复杂的巨炮，然后抬了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士兵立刻将手里提着的两个硕大的、用木桶盛放的、散发着浓郁麦芽香气的酒桶重重放在旁边的地上。
“刚从地窖搬来的，新酿的麦酒，浓度够劲。”林修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矮人们的争吵。
刹那间，所有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几乎所有的矮人，无论刚才在做什么，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两个酒桶上，鼻子使劲抽动着，喉咙里发出清淅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就连气得胡子翘老高的格伦和一脸不服的巴林，也瞬间忘了刚才在吵什么。
矮人对优质麦酒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哈哈！男爵大人！您可真是太懂我们了！”一个原本在劝架的矮人大笑着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酒桶，发出满意的砰砰声。
“就是！吵得嗓子都冒烟了！正好润润！”另一个矮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找来了几个粗糙的大木杯。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很快，硕大的木杯里盛满了泛着丰厚泡沫、色泽金黄的麦酒。
浓烈的、带着麦香的酒气弥漫开来
矮人们人手一大杯，也递给了林修一杯。
林修接过，和围上来的矮人们用力碰了一下杯，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液丝滑清凉，带着北境特有的清冽，从喉咙一路凉快到胃里。
矮人们更是喝得豪爽，咕咚咕咚几声，大半杯就下去了，随即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几口酒下肚，气氛变得更加热络，之前的争执仿佛从未发生过。
“大人，您这门大家伙，”克用粗壮的手指抹去胡须上的酒沫，目光再次投向那门地精炮，眼神变得专注了许多，“真是……不得了的东西。杜克打了一辈子铁，修复过不知道多少矮人火枪和弩炮，但这么精巧又这么……蛮横的玩意儿，真是头一次见。”
他走到炮身旁，爱惜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看这铸造工艺，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到捶打痕迹，象是整体浇铸成型后又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进行了内部处理……还有这些纹路，确实是太过精细。”
巴林也凑了过来，语气虽然还带着点抬杠的味道，但已经变成了讨论：“内部结构更复杂，装填口里面的那些导流槽，精度高得吓人，以现在的技术，根本仿造不出来。还有这个……”他指着炮身后部那个刻满符文的面板，“这绝对是控制击发的内核，但上面的符文和法阵，跟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附魔体系都对不上。”
“材料的成分也很奇怪，”另一个稍显沉默的矮人芬丁补充道，他擅长矿物辨识，“不是单纯的金属，里面混合了多种……我无法完全辨别的结晶矿物体，对能量有极好的亲和性与传导性，但又异常坚固。”
格伦总结道：“大人，不瞒您说，给我们足够的这种特殊材料和时间，依葫芦画瓢，仿造出一门外形差不多的，或许有可能。但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巨大的手掌拍在底座上：“最关键的，就是这击发系统！我们根本搞不懂它需要什么来驱动！它内部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内核法阵，但似乎是残缺的，或者……需要某种特定的、我们不知道的‘钥匙’来激活。看不懂这个，造再多也只是个空壳子，摆设！甚至可能因为能量错乱而变成炸弹！”
所有矮人都沉默下来，看着那门炮，眼神里充满了工匠遇到无法破解难题时的苦恼和不甘。
林修端着酒杯，听着矮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目光始终落在那门地精炮上。直到格伦说出“看不懂击发系统”时，他才缓缓开口。
“它不需要火药。”林修的声音平静，却象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矮人们愣了一下，纷纷看向他。
“那……那需要什么？”巴林下意识地问。
“能量。”林修的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纹路和符文，脑海中浮现出情报的清淅字句，“一种高度凝聚的、稳定的纯净能量源，直接注入底座这个内核法阵，”他伸手指向炮身与底座连接处那个最复杂、符文最密集的局域，“通过这些信道进行转化、增幅，最终激发。”
矮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高度凝聚的纯净能量源？”格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人，您指的是……魔晶石？那种玩意儿确实蕴含能量，但极不稳定，而且杂质太多，直接用来驱动这么精密的法阵？不可能！绝对会炸！就算是最高纯度的魔晶石，也顶多用来给魔法灯供能，或者作为一些简单法术仪式的辅助材料……”
其他矮人也纷纷点头，显然认同格伦的看法。魔晶石虽然蕴含能量，但因其不稳定和难以提纯的特性，从未被考虑用作大型武器，尤其是这种精密武器的能源内核。
林修没有直接反驳，只是继续说道：“不是一般的魔晶石。需要经过特殊处理、或者天然形成极高纯度的魔晶石内核。地精的科技树，走的不是我们现在的附魔和火药路线。”
他顿了顿，看着矮人们依旧疑惑甚至有些怀疑的眼神，知道空口无凭。
“把炮搬到城外荒原去。”他放下酒杯，命令道。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找来滚木和绳索，在矮人们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将这门沉重的巨炮固定好，开始向外拖运。
格伦、巴林等矮人虽然不明白林修要做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脸上带着浓浓的好奇和疑虑。
艾莲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工坊外围，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小巧但看起来沉甸甸的、用厚绒布包裹的盒子。看到林修的目光，她微微颔首，无声地跟在了队伍后面。
队伍穿过城堡，引起了不少士兵和居民的侧目。
那门造型奇异的巨炮和跟在后面的男爵、矮人工匠们，构成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出了城，来到一片开阔无人的荒原。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
地精炮被安置在平坦的地面上。
林修从艾莲手中接过那个盒子。
打开，里面衬着柔软的黑色绒布，绒布上静静地固定着三块约有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纯净、仿佛内部有光晕流动的深蓝色结晶块。
它们散发着一种冰冷的、稳定的能量波动，与常见魔晶石那种躁动不安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是他让艾莲从流浪商人那里选购的、品质最高的魔晶石原矿。
矮人们摒息看着那三块魔晶石，他们能感觉到这些石头的不凡，但依旧无法相信它们能驱动那门巨炮。
林修走到地精炮后部，根据情报信息的指引，手指在那复杂的操作面板上看似随意地按动了几个特定的符文节点。
“咔哒……嘎吱……”
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炮身底座一处原本严丝合缝的装甲板缓缓滑开，露出了一个正好可以放入一块魔晶石的凹槽，凹槽内壁布满了与魔晶石能量波动隐隐共鸣的细微导能纹路。
林修拿起一块深蓝色的魔晶石，将其精准地放入凹槽之中。
魔晶石嵌入的瞬间，严丝合缝。
嗡——
一声低沉却清淅的嗡鸣声从炮身内部响起。
炮身上那些原本暗淡的、复杂的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瞬间亮起了柔和的、流动的蓝色光芒！
光芒沿着纹路迅速蔓延，如同血液流遍血管，最终汇聚到炮管根部。
操作面板上几个主要的符文也依次亮起，发出稳定的微光。
矮人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们能清淅地感受到那股被引动的、稳定而强大的能量正在炮身内汇聚、流转！
林修没有停顿，根据脑海中的信息，快速操作着面板，调整着几个杠杆的角度，似乎在进行某种瞄准和能量输出的微调。
他的动作流畅而准确，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秒。
随后，所有的光芒骤然向着炮管根部收缩、凝聚！
下一秒——
轰！！！
一声沉闷却并非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开来！
并非火药爆炸的轰鸣，更象是一种高度压缩的能量瞬间释放产生的、撕裂空气的爆鸣！
一道炽白色的、凝练的能量光团从炮口喷射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划破空气，带着扭曲光线的高温尾迹，瞬间飞越数百米的距离，狠狠砸在远处一个早已荒废的、用作训练的土石靶垛上！
砰！！！
土石靶垛并没有被彻底炸飞，而是在被击中的瞬间，中心部位猛地向内坍缩、熔化、汽化，形成一个焦黑的大坑，周围的冻土被高温瞬间琉璃化，并发出一阵“噼啪”的碎裂声！尘烟四起。
一股无形的能量冲击波紧随其后扩散开来，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
发射完成后，炮身上的流光迅速黯淡下去，操作面板的符文也相继熄灭，只有底座凹槽里那块魔晶石，颜色变得黯淡了许多，表面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荒原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所有的矮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立在原地，目定口呆地看着远处那个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坑洞，又缓缓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那门已经恢复沉默、却在他们眼中变得完全不同的地精炮。
他们的脸上，震惊、难以置信、狂热、崇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修，那双总是充满固执和火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和狂热：“男爵大人！您……您是怎么知道的？！这……这简直是神迹！不！是比神迹更伟大的知识！”
其他矮人也纷纷围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着林修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是对于领主和雇主的尊敬，而现在，则是一种对于深不可测的智慧与知识的由衷敬佩。
林修平静地接受着矮人们狂热的注视。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这些骄傲的矮人工匠心中的地位，将截然不同。
“材料，人手，都需要什么，列个清单给老尼尔。”林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尽快吃透它的结构，尤其是能量转换和击发内核的部分，我们需要它，北境需要它。”
“是！大人！”克和其他矮人异口同声地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们用力捶打着胸膛，做出了最郑重的承诺，“我们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把这宝贝疙瘩给您弄明白！”
林修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门散发着馀温的地精炮，转身，向着维恩堡走去。
艾莲无声地跟上，将那盛放着剩馀两块魔晶石的盒子仔细收好。
身后，矮人们依旧围在那门炮旁，激动地讨论着、测量着、记录着，之前的争吵和困惑早已被巨大的兴奋和前所未有的干劲所取代。
寒风吹过荒原，卷起雪沫，掠过那个焦黑的弹坑，也吹动着林修的衣角。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地精炮的威力验证了情报的价值，但距离真正形成战斗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魔石的稳定供应、炮身的量产、人员的训练……
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