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将林修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桌面上摊开着几份需要批复的文书——
关于新兵装备的申请、洛瑟堡物资调配的确认、以及一份阵亡士兵抚恤家属的名单草案。
他揉了揉眉心，这些日子确实有些疲惫，而且圣印力量过度使用的反噬尚未完全平复，胸腔深处偶尔还会传来隐隐的钝痛。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少爷。”老尼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稳依旧，“玛瑙城来的加急信件，上面是温莎公爵的火漆印。”
林修抬起头：“拿进来。”
老尼尔推门而入，他的步伐因为那条木制义肢而显得有些独特，却异常稳定。
他手中捧着一封式样考究的信函，金色的封蜡上清淅地压印着温莎家族的狮鹫纹章。
他将信件放在书桌上，然后无声地退到一旁阴影中，如同融入了家具的陈设
林修拿起裁纸刀，小心地划开火漆。里面是质地优良的羊皮纸，上面是温莎公爵亲笔书写的、带着凌厉笔锋的字迹。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前面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关于狮鹫军驻守期限、后续物资安排的确认话语。
但很快，后面的内容让他的眉头逐渐蹙紧。
“……近月以来，圣光教廷异动频频，裁判所于帝国各处行动较往日更为频繁，并非仅针对‘无面’等异端教派，凡非圣光正统之信仰，皆为‘审判’的对象，尤以拥有非凡之力却非源于【信仰】或【纷争】圣印者为甚，抓捕、净化之事时有耳闻，安塞姆其人，虽表面温和，然其晋升在即，急于建功以固位，与之交道，需慎之又慎，切不可轻易允诺……”
林修的指尖在“非凡之力却非源于【信仰】或【纷争】圣印者”这一行上微微停顿。
他想到了法姆手心上那个代表【自然】的青绿色的纹印。
“……另，据悉，四大红衣主教之一之奥弗·克拉肯已秘密抵达玛瑙城。此人执掌异端裁判所，手段酷辣，素有‘黑主教’之称，其此行表面为巡视教区，然据密报，其可能与近期数起王国贵族子嗣失踪案及玛瑙城地下黑街之猖獗奴隶交易有关。碍于公爵身份，我不便明察，温斯特虽然是主办官，但历练不足，恐难当此任。若北境战事稍缓，希望你能前来玛瑙城，辅助查探此事，狮鹫军仍会按约驻守，保弗罗斯特领地无虞……此事若成，宫廷论功行赏，你兴许能够顺利进行下一印阶的升华仪式。”
这正是那条金色情报里提及的名字——那个将会买下狼人兄妹的红衣主教。
原来他竟亲自来了玛瑙城，还牵扯进贵族失踪案和地下黑市的奴隶交易？
事情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信件最后，笔锋似乎柔和了些许：
“……梅丽莎不日将启程前往黎明圣堂进修，此乃家族决定，亦是其必经之路，行前，她多次提及你，盼能和你再见，若你能前来，可顺遂其愿。”
信件到此为止。
林修放下羊皮纸，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教廷的高压态势、红衣主教的秘密到访、错综复杂的失踪案与奴隶交易、还有温莎公爵隐含的请求与梅丽莎的期望……
这一切都指向了玛瑙城，指向了那片光鲜表象之下涌动的暗流。
而他，也恰好必须去一趟。
不仅仅是为了温莎公爵的请求，更为了那对情报系统标注为“金色”的、被奥弗主教盯上的狼人兄妹。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一对看似普通的狼人混血兄妹，为何能拥有如此高的情报价值。
但情报系统从未出错。
玛瑙城之行，势在必行。
只是领地暂时安稳下来，百废待兴，罗兰的力量尚未完全掌握，新兵训练、城墙修复、矿场和马场都刚刚起步……他此时离开，并非最佳时机。
但狮鹫军的驻守是宝贵的窗口期。
三个月，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解决潜在的威胁，并为领地争取到更多的发展资源和时间。
就在他沉思时，书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艾莲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几块黑麦面包和一小碟腌菜。
“少爷，该用晚餐了。”她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将林修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她把托盘放在书桌一角，然后很自然地将那盏油灯的灯芯拨亮了一些，昏黄的光线顿时变得明亮了不少，驱散了一小片阴影。
“先放下吧。”林修揉了揉太阳穴。
艾莲没有离开，而是拿起托盘上的面包，递到林修手边：“您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再难的事情，吃饱了才有力气想——这是少爷您以前对我说过的。”
林修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接过了面包：“好吧好吧。”
“只是陈述事实。”艾莲面色平静，又端起那碗肉汤，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让热气散发得更快一些，“而且，汤凉了会腥。”
林修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动作，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咬了一口面包，又就着艾莲递过来的勺子喝了几口温热的肉汤。
汤的味道很普通，甚至有些寡淡，但喝下去后，胃里确实暖和舒服了不少。
“你也一起吃吧。”林修指了指托盘里剩下的那份食物——那是艾莲自己的份例。
艾莲没有推辞，搬了张矮凳坐在书桌不远处，小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书房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
一种难得的、令人安心的静谧在空气中流淌。
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林修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安静站在阴影中的老尼尔。
“尼尔，”他开口问道，“我记得你很早就跟着父亲了，在来弗罗斯特领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老尼尔似乎没想到林修会突然问起这个，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回少爷，在跟随雷纳德大人之前，我……曾是一名赏金猎人。”
赏金猎人？
林修咀嚼的动作顿住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老尼尔。
这位总是沉默寡言、步履蹒跚、将男爵府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老管家，曾经是过着刀头舔血、追逐悬赏生活的赏金猎人？
艾莲也停下了动作，略显惊讶地看向老尼尔。
老尼尔微微佝偻着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锐光，仿佛沉睡的刀刃偶然折射出的一抹冷芒。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为了赏金，什么都敢接。”老尼尔的语气很平淡，象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追过逃犯，杀过魔兽，也帮一些贵族处理过不太方便出面的事情……后来在一次任务里，丢了这条腿，也差点丢了命。”
他轻轻敲了敲那根木制义肢，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雷纳德大人恰巧路过，救了我。那时候大人刚接手弗罗斯特领不久，身边缺人，看我还有点用处，就问我要不要留下。”老尼尔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我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留下了，这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林修看着老尼尔，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为什么这位老人总能在混乱中保持极致的冷静；
明白为什么他缺了一条腿，动作却依旧带着某种经过千锤百炼的、高效的痕迹；
明白为什么他对危险似乎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
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经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很好地隐藏在了管家谦卑沉默的外表之下。
“看来父亲当年捡到宝了。”林修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老尼尔微微躬身：“少爷过誉了，我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承蒙雷纳德大人和少爷不弃，能有个安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的话依旧谦卑，但此刻听来，却让人有了不同的感受。
林修没有再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有些过去适合埋在心底。
他挥了挥手：“不早了，你们都去休息吧。”
“是，少爷。”老尼尔躬身行礼，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艾莲也站起身，默默收拾好餐具，端起托盘。
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林修：“少爷，您也早点休息。”
“我知道。”林修点了点头。
艾莲这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又只剩下林修一人。
油灯的光芒轻轻跳跃着。
他将温莎公爵的信件再次拿起，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奥弗主教和地下黑街的部分，然后将信件凑近灯焰。
羊皮纸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落在桌面的石质笔洗里。
他必须去玛瑙城。
不仅是为了那对狼人兄妹，为了还温莎公爵的人情，或许……也是为了应对教廷未来可能对法姆、甚至对领地带来的潜在威胁。
还有那本有着未知力量的小册子——
他需要信息，需要提前布局。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确保领地在他离开期间能够平稳运转。
明天，他需要再去流民区看看，看看那些新安置下来的人，看看还有什么隐患需要提前排除。
吹熄油灯，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林修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踱向卧室。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仍在运转，思考着人员安排、资源调配、以及玛瑙城那错综复杂的局势。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临走之前，再去流民安置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