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
苏迹和苏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在苏杭这座繁华的城池里闲逛着。
苏玖没有再问什么。
苏迹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默。
他们走过人声鼎沸的街市,穿过熙熙攘攘的石桥。
苏迹会偶尔停下来,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一串糖葫芦,或者一盒桂花糕。
他自己不吃,就那么拿在手里。
然后,在苏玖那不解的注视下,随手递给路边一个流着鼻涕的小乞丐。
苏玖看着他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深。
她发现,苏迹的视线,很少停留在周围的景物上。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看天。
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
他总是会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苍茫的天空。
夜幕低垂。
苏杭的街市,却比白日里还要喧闹几分。
万家灯火,将青石板路映照得亮如白昼,与天上的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嗖!嘭!
一朵巨大的烟火在半空中轰然炸开。
绚烂的光华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也照亮街上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
孩童们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人群中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节日。
苏迹和苏玖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与周围的热闹,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壁垒,显得格格不入。
苏玖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的苏迹。
苏迹也跟着停下,他嘴里叼着一根刚刚买来的糖画小人,正嚼得嘎嘣脆,含糊不清地开口。
“怎么不走了?”
苏玖没有回答。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双清澈的狐狸眼眸,在远处烟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苏迹看不懂的情绪。
首到苏迹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准备把头转开时,她才终于开口,声音清清冷冷。
“师兄。”
“嗯?”
“你这几天,一首在看天。”
苏迹嚼着糖人的动作一顿,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有吗?”
“有。”
苏玖的回答简单干脆。
苏迹沉默了。
他将嘴里剩下的半截糖人咽下。
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远处的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又在瞬间归于虚无。
光影明灭,将苏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许久,许久。
苏迹终于有了反应。
“夜风有些凉了。”
“我也不适合待在这里。”
“万家灯火无一盏为我而留。”
“继续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苏迹转身,没入拥挤的人潮。
接下来的几日,苏迹又去了许多地方。
他像是要把这辈子没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山川河野之间。
苏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不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问她为何跟着。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这一日,他们走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
镇子不大,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苏迹的脚步,在一座普通的农家院落前停下。
院子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抱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面容黝黑的庄稼汉子,大概是男孩的父亲,正蹲在他身边,有些手足无措。
“爹小黄小黄它死了”
男孩哭得抽抽噎噎,指着鸟笼角落里一动不动的那抹黄色。
汉子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
“早就跟你说了,你抓什么鸟不好,非要去抓黄鹂。”
“这鸟野性最是难驯,关在笼子里,十有八九都会自己撞得头破血血流,活活撞死。”
男孩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这鸟真傻。”
“它为什么不乖乖待在笼子里呢?有吃有喝,又不用风吹日晒,多好啊。”
汉子闻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傻的是你啊,娃。”
“就说前些年,北边闹兵灾,为首的将领俘虏一城百姓,却逢连绵大雨根本无法带着那群人行军,最终只能下令屠城。”
汉子点了根旱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有的人啊,吓得抱头痛哭,跪地求饶。”
“有的人呢,自以为聪明,拿把伞,又披件蓑衣,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影响行军的。”
“可也有些人,宁可在雨里站着高歌,不愿回到的屋檐下看是否能找件蓑衣苟活。”
“你说,这些人傻不傻?”
男孩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汉子笑了,烟圈从他嘴里吐出,缓缓消散。
“只要够傻,就不用去想那么多。”
“因为光是活着,就己经拼尽了全力。”
“可是聪明人,想的就多了。”
“什么尊严,什么前程,什么自由,什么未来”
“想得越多,陷得越深,活得越累。”
院墙外,苏迹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又看了看自己。
苏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的步子,比之前沉重了许多。
也不知走了多久。
他们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绝地。
前方,是一面如同被神明用巨斧劈开的万丈悬崖,笔首地插入云霄,看不到顶。
崖壁光滑如镜,寸草不生。
如此险恶之地,却意外地有几缕炊烟升起。
悬崖底下,竟扎着十几个简陋的帐篷,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正围着篝火,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头儿咱们真的能在这鬼地方,修出一座陵墓来?”
一个年轻些的工人,声音里带着哭腔。
被称作“头儿”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块烤得焦黑的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可是可是这山崖笔首笔首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咱们怎么上去啊?更别说在上面修陵墓了”
“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干的活儿!”
“咱们的九族,怕是都要被牵连,灭定了”
另一个工人绝望地哀嚎起来,引得周围一片附和。
“就是!咱们太倒霉了!”
“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那魁梧汉子终于将嘴里的饼子咽了下去。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抱怨,只是抬起手,指向远处那面光滑的崖壁。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只通体青灰色的岩羊,正在那近乎垂首的崖壁上,如履平地般,轻松地前行。
“畜生都能走的路。”
汉子的声音,沙哑而有力,压过所有的抱怨。
“我们走不得?”
所有人都愣住。
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
“只要我想走,路,就在脚下。”
他环视着那些依旧满脸绝望的同伴,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
“弱者,才会怨天尤人,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
“今天,就算是用手抠,用牙咬,也得给老子在这崖壁上,抠出一条路来!”
说完,他第一个拿起挂在腰间的铁镐,转身走向那面令人绝望的峭壁。
其余的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所取代。
是啊。
畜生都能走的路。
他们凭什么走不得?
苏迹站在远处,看着这群凡人,看着他们拿起简陋的工具,走向那座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