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我不要忘记娜塔莉从坚硬的木板上苏醒,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
她又做噩梦了。
一定是这条船的缘故。
没错。
都怪这条船。
娜塔莉这辈子搭乘过很多条船,但没有一次令她感觉舒心。
她感觉自己和长船的相性不合。
娜塔莉记得第一次坐船时,还只有十三岁。
那时她求笨牛告诉她实情,然后瞒着馆长,偷偷跑了出去。
她沿着海神大道往东而行,抵达了一个叫做鳕鱼村的地方。
那儿的村长说,他们村子有世界上最肥美的鳕鱼。
可惜娜塔莉不爱吃鱼。
村长听闻后,给了娜塔莉一个白眼儿,但娜塔莉不以为意。
当天有一条商船来到鳕鱼村,娜塔莉得知那条船的目的地是王城后,便以雇工的身份,搭上了那条船。
那是一次糟糕的航行经历。
她只记得自己总是在呕吐和挨打。
娜塔莉笑了起来,心想那真是一个调皮和倒楣的姑娘,受罪也是活该吧。
后来她就被伯恩捉住了伯恩现在还好吗?
娜塔莉不禁担忧。
但既然凯希流亡到高原之外,想必伯恩的处境不会太好祝他好运。
总而言之,娜塔莉不喜欢坐船。
如果是那头笨牛的船一一两金币号,娜塔莉倒是愿意拥抱它。
她可以预想,那头笨牛一定会笨拙地为她介绍船上的每一处细节。
甚至会骄傲地,将她介绍给船上的所有水手
不,亨利不会。
船上尽是些海盗,亨利才会敢让她和海盗们更多接触。
如果她和其他男人说笑,亨利一定会紧张得坐立难安。
但娜塔莉最期待的不是这个。
她想要在亨利最得意的时候,用最温柔且满是疑惑的语气,询问他一句:
“可是,为什么要叫两金币号呢?”
哈哈!
光是想到那古铜色的肌肤,变得通红,娜塔莉就觉得有趣极了。
可是这一天,真的会来吗?
娜塔莉有些害怕。
美人鱼无所畏惧,娜塔莉想,但我不是美人鱼。
可我同样是个母亲,母亲总是勇敢的,就象我自己的母亲一样。
娜塔莉经常会梦到自己的母亲。
瞧!她独自刺杀了国王,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报仇!世界上可没有其他女人能够做到!
娜塔莉希望自己能有母亲一半的勇敢就好,但她还是会害怕。
她害怕,自己会连累亨利。
娜塔莉抱住自己的膝盖,想要哭一会儿。
但她明白,眼泪无法为她带来光明的未来。
娜塔莉委托那个叫布坎南一一忠犬这么叫他一一的侍从,替她带个口信给馆长。
这种危局之下,恐怕只有馆长才能救她布坎南似乎和安妮认识,娜塔莉自称是安妮的母亲。
但这也不算完全的谎言,她抱过安妮,还给安妮喂过奶,她至少算安妮的奶妈。
所以她觉得,那位侍从先生,应该会给她带出口信。
可为何馆长还没有找到她?
是信没有送到?
还是馆长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也对,娜塔莉想,我不值得馆长为之涉险。
娜塔莉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有负馆长的恩情,却无力偿还。
美人鱼有债必偿,但不是所有债务,都能还得起。
因此她也没有资格,对馆长要求更多。
娜塔莉不怕死,但怕牵连亨利。
她知道这支舰队,要对付亨利。
忠犬明显认出了她,并审问了她。
娜塔莉要么不回答,要么说谎,她绝不告诉忠犬任何有用的情报。
她本以为忠犬会对她动刑,但却只是让布坎南将她带下去。
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身边。
此人自我介绍,说他是烈阳城的圣城主,名叫约翰·查士丁尼。
娜塔莉没听过此人的名号,但对烈阳城,却有所耳闻。
约翰的祖先猩红王子,是一名伟大的冒险家,娜塔莉很憧憬他的经历,一度将其视为偶象。
约翰说他是舰队的参谋官,然后又问了娜塔莉一些问题,但娜塔莉同样没有回答。
不管约翰的祖先是谁,他此刻无疑是亨利的敌人,娜塔莉只要记得这点,就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面对顽固的娜塔莉,约翰没有恼怒,只是优雅地笑了笑,然后叫人将娜塔莉带下去。
约翰没有虐待她,连一日三餐,都未曾少过一顿。
之后每天,约翰都会来问她几个问题。
但娜塔莉依旧没有给出过一句实话。
娜塔莉不是很能理解约翰的行为,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何都喜欢白费工夫。
直到有一天,约翰问完问题后,对娜塔莉说:
“打扰你多个时日了,还请见谅,但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娜塔莉早就料到这一天:“如果你打算杀我,请发发慈悲,用痛快一点的方式。”
“杀你?不不不,我怎么可能杀你,你可是重要的筹码———”
约翰顿了顿,
“用来对付领航者的,重要筹码!”
娜塔莉心中一惊,但还是尽量冷静地说:
“我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女人,我根本无法成为你的筹码。”
“我虽然是王国人,但从小却没少被纹章官传授王国贵族的知识,小姐,你头上的橙黄色头发如此鲜艳,说明你是卡佩罗家的后裔,光是这点,就能证明你不是普通人。”
“但卡佩罗家族的血脉,无法成为对付领航者的筹码。”
“当然,”约翰耸耸肩,“可这不是你唯一的身份,但你却跟领航者,有着亲密的关系。”
娜塔莉胸中滚烫的血液,瞬间冷却。
她感觉到缺氧,自从离开高原后,她已经十几年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娜塔莉慌张不已,还想着狡辩:
“你搞错了,我”
“我没有搞错,”约翰坚定地说,“还记得我这些日子在问你的问题吗?”
“但你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的确,但这些问题,本身就是圈套,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从你的口中直接问出什么,而是想要这些问题,来检验你的态度。
约翰的表情显得很兴奋,似乎为自己的行为而得意,
“哈!我一直在观察你为什么问题而说谎,为什么问题而沉默,为什么问题而慌张,
为什么问题而傲慢。
“我之后再将所有结果汇总,这时再来看当初的问题,就能推测出很多事情。我因此知道,你跟领航者不仅认识,甚至关系亲密。”
当时娜塔莉就觉得,名叫约翰的男人,不仅拥有一副好皮囊,才华也同样出众。
她没有想到,即使不交代真相,约翰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答案。
娜塔莉因此问:“你到底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此话一出,约翰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久不停歇。
娜塔莉感到困惑:“你在笑什么?”
等约翰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这才说道:
“你上当了,小姐,直到你问出那个问题,我才敢确定,我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回想起那时的对话,娜塔莉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
她不该放松警剔,不该相信对方。
亨利虽然是海盗,这些爵士、领主,却比海盗更加狡猾。
自那之后,娜塔莉成天被关在牢房里,约翰再也没有找过她。
直到不知多久前,她被带上了长船。
娜塔莉立即猜到,这些人打算利用她,去对付亨利。
她被单独关在船上的一间房间里,除了每天定时有人给她送饭,没有人会打开船舱的门。
娜塔莉尝试打听海面的情况,打探亨利的情况。
但那些土兵什么不说,也不曾多逗留一刻。
娜塔莉想着绝食绝饮,以求自尽。
这样一来,她就不必连累亨利了。
但娜塔莉马上就想明白,这么做没有意义。
那是头笨牛,就算知道她已经是具尸体,也必将以身犯险,深入敌人的陷阱,将她夺回来。
这样她还不如活着,兴许还能找到机会,帮助亨利。
昏暗船舱内,娜塔莉分不清日夜。
她只能靠自己清空的盘子数目,来判断过去了几天。
差不多已经三天了—
她现在已经被带到了哪里,亨利现在还好吗?
娜塔莉的指甲抠进臂膀里,但这点疼痛不足以掩盖她此刻内心的焦急。
忽然,门被打开了。
唔——又半天过去了。
可是奇怪!
娜塔莉感觉现在还不饿。
两名士兵走到娜塔莉的身边,将她托起,然后带往船舱外。
娜塔莉询问:“你们要干什么?要将我带去哪里?”
士兵依旧不发一言,直到娜塔莉被拖到甲板上,她才知道现在还是意外。
“天哪!”
娜塔莉不禁感慨出声,无数的船只横绝海面,宛若一道天涯绝壁,阻隔海心。
舰队的战船绝对超过的一百条,甚至多得多—
如果这些船只能亨利而来,他当真能够突破这只队,全身而退吗?
娜塔莉记得,现在亨利只有一条船!
士兵们不顾娜塔莉的东张西望,拖着娜塔莉走向船头。
船头正站在一个人,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角色礼服,并且披着一条羊毛斗篷。
而他身前的栏杆上,落着一只鹦鹉。
它一半白,一半黑。
这是黑白鹦鹉!是专门用来通信的鹦鹉!
“领航者已经突破第二道包围圈,正朝着第三道包围圈航行,按照计划进行。”
娜塔莉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寒。
这么多的船,还只是第三道包围圈?
莫非,这些人仅仅为了对付亨利的一条船,而动用了聚集在鞋垫岛的所有船只?
娜塔莉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同样觉得,亨利值得这么多人谨慎对待。
瞧,他已经突破了两道包围圈。
娜塔莉心中有些得意这就是我的笨牛!
可娜塔莉也很担心,已经穿过重重艰险的两金币号,当真还有馀力,突破这第三道包围圈吗?
就在这时,娜塔莉看到正前方的远程海面,有一条帆船,正笔直航来。
那条船的两侧,有两只小船队驱赶。
而它的后方,则有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追赶。
身旁的男人忽然大笑道:
“哈哈,领航者来了!不愧为当今最富臭名的海盗,仅仅一条船,却能接连突围两条包围圈。难怪佩顿司令官,会对他如此重视。”
说着,他忽然转头,打量了娜塔莉一阵。
然后对一名士兵说:“告诉了望员,让他用旗语跟领航者取得联系,让他投降亨利可不是懦夫,娜塔莉心中晒笑,他绝对宁死不降!
但他的话还没有结束:
“并且告诉领航者,我们手中有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头橙黄色的头发。”
听到这里,娜塔莉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血液直冲她的脑门,让她感觉视野发黑。
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内心的震惊,愣了半分钟后,她才稍微恢复一点理智。
并尝试挽回局面:“你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我不认识领航者。”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何况我也是奉命行事,”男人咧开嘴角,“具体有没有用,
试试才知道。”
娜塔莉脸色煞白:“那你干嘛要带我上来。”
“我得让领航者知道,我们没有说谎。”
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亨利。
望着眼前波涛汹涌的海洋,娜塔莉只想跳进去。
但两个士兵拉住了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娜塔莉闭上双眼,绝望地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可当她睁开眼后,她的眼神却变得坚定:
“我想支撑在栏杆上。”
男人盯着娜塔莉打量了一阵,确定娜塔莉的确没有危险后,这才扬了扬下巴,示意土兵押着娜塔莉,向前走了两步。
娜塔莉的双臂支撑着栏杆,手掌悬在了栏杆之外。
为了那头笨牛,娜塔莉想,我愿意背上付出生命,甚至背上罪恶。
娜塔莉毅然决然地使用指甲,挖破自己的掌心。
血液,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滴落。
她曾按照那些海潜者的笔记,跟美人鱼创建血契。
只要她的血液落入海洋,美人鱼便会前来找她,
但却有一半的概率,召唤来的不是美人鱼,而是其他庞大而凶恶的深海族类。
娜塔莉曾经就有一次,差点被深海族类所吞噬。
然而现在,娜塔莉求之不得。
过了一阵,娜塔莉忽然发现,海底变得明亮透彻。
“哦不—”
她不禁感慨了出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光。
美人鱼的鳞片能够发出五彩斑烂的光线。
也就是说,她召唤来的,是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或许能够带娜塔莉逃跑,却无法救下亨利。
此刻,她希望自己能够召唤来其他那些更为凶猛的深海族类。
娜塔莉强忍着疼痛,继续挖开伤口。
她掌心的血液喷溅而出,但她全不在乎。
血液导入海洋,美人鱼愈发接近。
但她祈祷,那些贪婪的海底怪兽,能够被他的血液吸引··
过了一阵,可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娜塔莉感觉到强烈的无力感。
但好在,她也看到一块阴影,遮住了海底的光芒。
不!娜塔莉虚弱得笑了出来,不是一块,而是一片!
被她血液吸引而来的,是一群深海族类!
这时,终于有水手注意到水底的异变:
“快看,水底似乎有动静!”
而身旁的男人,也注意到娜塔莉淌血的手。
他一把扯住娜塔莉的后领,让她摔到甲板上:
“这些都是你做的?你想要干什么?!”
娜塔莉没有回答,也无力回答。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起头颅,看看两金币号的模样。
巨大的满是吸盘的触手,从海面之下伸出,卷住一条长船,将起整个拖下水面。
一只巨大了粉色水母,漂浮向天空,它吐出无数的泡泡,飞向另一条船,泡泡在接触到船只的瞬间破裂,而那条船,缓缓溶解成液体。
海面上又冒出一个巨大的灯笼,在海面滑行,直到碰到一条船,便招至黄色的闪电,
让那条船倾刻变得黑焦。
在这些异变中,她看到那只缓缓靠近的船只。
那是条三栀帆船,船头有两个巨大圆盘。
哈,娜塔莉笑了,这就是“两金币”吧。
慢点,亨利。
慢点。
等这些怪物走了,你再靠近。
一条巨型海虾,张开它如同钢铁般的青色巨钳,将娜塔莉所搭乘的剪成碎片。
娜塔莉也跟随这条船,一同沉入海面。
世界转瞬变得安静。
但比起安静,耳中的声音更象是浑浊。
她看到无数同她一起沉默的船骸与士兵,更看到了其他埋伏在海底的深海族类的恐怖阵容。
如果世间真有地狱,恐怕莫过如此。
所以,美人鱼的终点,就是沉没海底吗?
可是我还想再听凯希叫我一声“母亲”。
我还想再亲吻一次那头笨牛。
一滴眼泪,从娜塔莉的眼角渗出,飘向海面。
就在这时,她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明亮这是,怎么回事?
但下一秒,娜塔莉便知晓了答案。
一条美人鱼,正朝她游来。
美人鱼美丽的脸庞,填满了娜塔莉的瞳孔。
她真美。
好羡慕。
美人鱼难道想要救她?
但来不及了。
她肺部已经被海水填满。
忽然,她看到美人鱼一挤双脸,一滴如同宝石的眼泪,朝着娜塔莉漂浮过来。
美人鱼的眼泪!
据说,这东西能够让人永葆青春,带来永生!
娜塔莉明白了,美人鱼想要用它来救她。
难道这东西,也能够使人在水下呼吸?
娜塔莉不清楚。
但她已经没得选,只能张开双颌,吞下那滴眼泪。
很快,娜塔莉浑身传来剧痛。
她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生剧变。
可当痛苦消散之际,她意外发觉,肺部不再肿胀。
娜塔莉底下头,这才看清,自己的身体,正在疾速变形。
她的双足逐渐退化,正在变成一条鱼尾·
娜塔莉明白了。
美人鱼的眼泪,的确能让人获得永生。
但是,却是美人鱼的形态。
就这样吧,娜塔莉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尽管成为美人鱼,是她的梦想。
可是,比起家人,梦想算不得什么。
她更渴望凯希,更渴望亨利。
如果她将来只能生活在海底,那关于他们的记忆,将成为她的最珍贵的宝物。
但是猛然间娜塔莉意识到,关于过去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浑浊。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
正在遗忘!
难道,这就是成为美人鱼的代价?!
不!
唯有记忆,请不要夺走!
如果没有记忆,忘记了爱,活得再久,还有什么意义。
不!
不要忘记!
至少让我记住他们。
记住凯希,记住亨利!
最少最少,也请让我记住他们中的一个——
救我!
或者杀了我!
如果必须要遗忘,我宁肯死去—
亨利!
救我—
亨利—
不要—
我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