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如泪如涎。
鞋垫岛大抵是不喜欢雨天的,但凡天幕乌云笼罩,无论是城堡内,还是街道上,总可看到人群忙碌奔走。
潮湿和奶酪是仇敌,只要是雨天,百姓、仆从必将为了避免奶酪发霉、变质,而忙得焦头烂额。
但真正的骑土,绝不会以天气为借口,放弃每日在校场上的挥剑练习。
忠犬身着墨绿色的盔甲,用那把巨大的双手剑,朝着前方全力劈砍。
每一下,似乎都在雨帘上砍出一道挣拧的伤口。
剑身上的雨滴也会挥洒出去,如同竖在半空的水波,一圈圈朝外扩张,亦如剑之馀锋狄克亦不敢懈迨,他挥舞着武装剑,而他却没有穿戴铠甲。
休伯特伯爵曾给过他建议,既然他掌握了那本书中的奥义,盔甲反而是他的累赘。
因此,狄克便开始尝试裸身战斗。
当然,锁子甲和链片还是需要穿戴的,这种能够尽可能保留武者敏捷性的防具,仿佛就是为狄克量身打造的设计。
雨点没有任何遮挡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也被打湿并黏在一起,导致他的眼睛很不舒服。
狄克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可即使环境恶劣,只要忠犬没有喊停,他的训练便不能停止。
真正的骑土,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
想到这里,狄克忽然黯然神伤。
可我却背弃忠诚,狄克不免出神,我不配自称骑士,哪怕连侍从也——
“布坎南!”
忽然的一声呼唤,在雨中炸开,将狄克吓了一跳,他在“哗啦”声中转过头,望向休伯特伯爵。
“大人?”
“你的剑很尤豫,”忠犬没有中止挥剑,“你甚至连雨水都斩不断。”
液体要怎么斩断?但佩顿伯爵的判断没错:
“我会更加用力。”
“与力气无关,你的心未先平静,剑又怎得安宁?”忠犬的剑在雨中呼啸,“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放在一边,一名合格的武土,决不能在战场上分心。”
“我明白了,大人,”狄克点头,“但这不是战场。”
“战场不止有短兵相接,厮杀前的训练,也是战场的延续。”
狄克闻言,不再辩解,只是默默点头。
接着继续举剑,尝试将连绵的秋水,斩落利刃之下。
雨还在下,狄克逐渐感觉到冰凉。
这令他心生到不安,脱下盔甲后,别说抵挡刀锋箭矢了,他甚至连雨水也抵挡不住。
于是他便更加用力挥剑,口中也不禁发出“呢”的借力声。
可没过多久,休伯特伯爵说: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
“但还没有满一个小时,”狄克提醒。
“我当然没有练够,但你实在不在状态,”伯爵道,“但比起偷懒,自欺欺人的虚假努力,我一秒也不愿意多瞧。”
忠犬说完,将剑收入剑鞘,旋即朝着城堡走去。
狄克怎能听不出,大人在埋怨他。
可身为侍从,除非主人命令,他必须时刻待在主人身边。
因此他必须也马上收好剑,跟上忠犬的脚步。
休伯特背着他说:“回去换身衣服,再来找我。”
“我没事的大人,”狄克道,“这点程度,不至于着凉。”
“我担心的是作战大厅的地板,”佩顿伯爵的语气略带埋怨,“你难道想将整块地毯都打湿?就算恍惚,也该有个限度!”
狄克听到指责,心里咯瞪一下。
立刻站定鞠躬:“抱歉,大人,我立即照做———””
直腰抬头时,忠犬已经走远。
狄克对自己感到失望,不禁愤恨道:
“我在干什么—”
是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狄克返回卧室,更换了一套干燥的衣服。
这套服装品质不够好,作为一名军队司令的侍从,绝不能穿这样的衣服折损主人的身价。
于是他选择将盔甲穿上。
他之前的胸甲,在上次与忠犬的切中损坏。
眼下这一身,乃是忠犬命人特意为狄克打造的。
即使是司令,也无法私自调用众方凑集的资金,所以狄克猜测,打造胸甲的资金,应该也是忠犬自掏腰包。
对狄克而言,忠犬是他的眼下的主人,也是他的老师。
忠犬虽然从未承诺过,要给予狄克指导,也未曾给狄克上过哪怕一次正式的课。
他总是以润物细无声的教悔,影响和纠正狄克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他给狄克树立了一个标准的榜样。
然而,明明珠玉在前,狄克却未能坚守骑士的准则。
就是在这么一个以“忠”为名的主人熏陶下,狄克却背弃了忠诚。
那天,那个女人说,她是安妮的母亲。
以那个人的美貌,她绝对配得上安妮母亲的身份,而她的身材,也远比安妮更有女人味。
年龄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而安妮不过十五六岁。
如果她刚成年就怀上了安妮,时间上也对得上。
所以狄克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
而他,也陷入了两难。
狄克迷恋着安妮,他甚至愿意斩杀一百个敌人,来证明他对安妮的爱。
可是,如果安妮得知,狄克对他的母亲见死不救·
而他假设真的打算帮这位母亲,并对主人说谎,此举必然有违忠诚。
不忠者,非骑士。
荣誉,与爱情。
狄克不知道怎么选择。
他不愿放弃自己的荣耀,因此他没有按照那位母亲的请求,将她的下落通过信件告诉安妮的父亲。
可狄克也实在狠不下心,将她的请求告诉忠犬。
这导致最后休伯特什么也没有问出,狄克甚至还替女人求情,让其免受刑罚之苦。
狄克面临的是个两难的选择,但他却尤豫不决,摇摆不定,导致哪边都没有选。
最终的结果,却是他失去了全部。
狄克用力拽紧拳头,若非有护指的革垫阻挡,他的指甲必将在手心抠出深深的血印。
他很痛苦,从未有过的纠结,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离开卧室,狄克前往作战大厅查找忠犬。
敲门并得到允许后,狄克这才推门而入。
忠犬已经开始办公,他那顶头盔已经摘下,并放在窗台上。
瞧那奋笔疾书的模样,狄克不敢出声打搅。
但只要主人有什么命令,狄克必将第一时间响应,并给予回复。
时光飞速流逝,玻璃窗上的雨痕,也换了一幕又一幕。
不知何时,休伯特伯爵忽然停笔。
忠犬曾教训过狄克,侍从必须将注意力时刻放在主人身上。
狄克没有忘记,因此忠犬一放下笔,狄克就询问:
“大人,需要什么?”
休伯特伯爵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警了狄克一眼。
随后站起身,走向窗边,瞧上一阵后,方才说道:
“阴雨惹人愁,看来这话说得没错,你说呢,布坎南。”
狄克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忠犬在点自己。
他的脸颊一红,低头道:
“大人,只有女人才会无故哀愁。”
“就算女人也不会,任何愁绪,都有源头,”休伯特伯爵道,“你也一样,布坎南,
到底是什么扰乱了你的心绪?”
我要怎么回答:“大人,我没有。”
忠犬回头看了狄克一眼:“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并为此深深焦虑。”
如果继续否认,算说谎吗?进而是否算是对主人的不忠呢?
狄克想不透,故而只能沉默以对。
忠犬沉吟一声,转过身躯,面向狄克,
“记得你是个信仰坚定,意志顽强的战土,为何突然变成现在这样?告诉我,布坎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说出来,对他是种解脱。
但他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陷害安妮的母亲,让安妮伤心。
可就在他痛苦纠结时,忠犬却点破:
“是因为那个女人吧。”
听到此言,狄克瞳孔一颤——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狄克询问,忠犬浅浅一笑:
“果然。”
狄克问:“大人,你何以下此判断?”
“自从那天你将那个女人,从牢房里带来开始,我就发现你有些不对劲,”
忠犬道,
“而你竟然为那个女人求情,我就知道你们一定私下说过什么。也就是自那时起,你整个人的状态,变得魂不守舍。”
面对自己的情况被忠犬识破,狄克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只能低下头,向忠犬道歉:
“抱大人。”
“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我不能说忠犬眯眼凝视狄克许久,但却暂时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瞰向雨中,那一面朝着岛中央。
鞋垫岛很大,如果有人被蒙着眼晴逮到这座岛上,并放到林子中,绝对难以察觉,这竟然是个岛屿。
也对,如果这只是座小岛,柯林斯家族所获得的爵位,也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公爵。
雨在山、树甚至草地上绽放开来,形成一道朦胧的白色薄膜,令人分不清,雨珠是否被挡在那层薄膜之外。
雨声同样噪,许是受了它的影响,忠犬突然开口:
“不管她对你说了什么,布坎南,想想看,她是否在骗你。”
狄克当然想过,但:
“谎言很难分辨。”
“既然如此,索性全部怀疑,”忠犬道,“这样,你就不至于被蛊惑。布坎南,那个女人不简单。”
“抱歉,大人我我——”我什么?
狄克说不出来,他的脑袋一片混乱。
这时,却听到:
“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
忠犬忽然的发言,让狄克浑身一抖。
“你知道?”
“没错,从十几年前,我与她初次相遇时,我就知道,”莱恩斯。”
“娜塔莉———莱恩斯!”
作为从骑士学校毕业的学徒,狄克怎能不了解这个姓氏,
“高原的莱恩斯家族!”
“没错。”
“可是,大人,”狄克脸上写满不解,“为什么?”
“我跟你讲过我的过去,忠犬的称呼,成名于莱恩斯高原,”
忠犬道,
“可尽管我在那片缺氧之地获得了名气和荣誉,但我同样了解到,那片领地的主人,
是个怎样的存在。
必将成为当世最具威望的领主。
“可惜他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莫名暴毙。但是,他的女人和女儿却逃了出来。”
忠犬点头。
狄克又问:“可你怎么知道是她?”
“—红乔之森的卡佩罗家族,拥有如同红乔木一般的橙黄色头发!”
而那个女人的头发,就是橙黄色的。
“就是这样,当我看到路上有个流浪的橙黄色头发的小孩时,我就想到了贾斯帕的女儿。何况,当时还有一个骑士在保护她。
“那段时期,到处都贴着活捉那丫头的悬赏单,可我却放过了她当然,那点钱我是不在乎,但我却不是因为这个才手下留情的。
“贾斯帕是少有让我诚心佩服之人,对于他仅剩的后代,我不忍心扼杀。可我也并非知情不报,我只是未曾核验那丫头的真正身份。
“但我没有想到,之后还会与她产生其他的纠缠。”
狄克点头,却又有新的困惑:
“可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和领航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不过如果她真是贾斯帕的种,恐怕软硬不吃吧,”忠犬道,“所以我才将她交给查士丁尼阁下。”
“为何?”
“她认出了我,只要在我身边,必然心怀警剔,而我需要她放松戒备。
“交给查士丁尼阁下,兴许能让这个女人发挥关键的作用。我也告诉了他,这个女人可能和领航者之间存在私密的联系。”
狄克恍然大悟,原来忠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将以清淅的思路,将棋子调往合适棋盘上合适的位置。
只剩一个疑问:“可是,大人,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也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为何不跟我说?”
“我是在等待你向我坦白,”忠犬道,“但显然,我的期待落空了。”
狄克很内疚:“抱歉,大人—””
“不过,也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忠犬望向狄克,“我相信,你是个识大体的人,
能够掌握分寸。而既然你不愿说,也肯定有难言之隐。”
狄克深深低下头:“我让您失望了,大人,真正的骑士,不该对自已效忠的主人有所隐瞒。”
“真正的骑土,更应该对自己的话负责,”忠犬道,“将不可确信的线索轻易说出,
非但不利于局势,甚至可能扰乱局势。
“而这事我也做过,我刚刚才跟你讲过,我为何不在十几年前,将那个丫头抓住。”
“大人——”
狄克闻言,内心很感动,他将手放在胸口,并且深深鞠躬,
“感谢您的理解和开导,大人,今后,我必将更加忠心服侍左右。”
忠犬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表情。
突然,敲门声响起。
忠犬点头,狄克前去开门。
门外是个士兵,而他此刻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显然是跑过来的。
手中还拿着一封盖上蜜蜡的信件,显然里面记载了重要的情报。
狄克从其手中接过信件,然后交到忠犬手中。
忠犬检查火漆完整无缺后,方才拿起小刀,将信封割开。
片息后,狄克发现忠犬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大人很少这样,狄克不禁问:
“大人,难道是军情?”
忠犬点头:
“恩,找到领航者了————布坎南。”
“在。”
“通知全军,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