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陆景远和陆书杰回村
北岘东村村口,新铺的石板路旁暮春时节,空气中还带着新草和泥土的清香。
一辆略显陈旧的骡车吱呀呀地驶进村子,扬起些许尘土。
车上坐着陆景远和他那个穿着崭新细棉布长衫、头戴方巾的宝贝儿子陆书杰。
陆书杰小脸微扬,目不斜视,努力摆出“童生老爷”的架子。
陆景远则左顾右盼,脸上带着一种回“穷乡僻壤”巡视的得意与嫌弃。
马车恰好经过村口那片最显眼的建筑群。
三亩方正敞亮的青砖黛瓦大宅院,飞檐高挑,气派非凡。
旁边毗邻的是同样占地三亩的作坊区,高大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蒸豆浆水汽),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豆制品特有的清甜香气。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正是陆景知的家业——宅子和豆腐坊。
且于门前一段路铺就石板,彰显出陆家庄的大气磅礴。
陆景远脸上的得意瞬间被嫉妒拧成了麻花,他酸溜溜地扯了扯儿子的衣袖:“书杰我儿,瞧见没?哼,就算盖了金銮殿,也是些泥腿子垒的土台子!靠下贱力气和些小买卖挣几个铜板,看着光鲜,骨子里粗鄙!”
陆书杰顺着父亲手指看去,眼中也满是鄙夷和一丝隐藏不住的艳羡。
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淅传出车外:“阿爹说的是。商贾贱业,铜臭腌臜,岂是读书求功名之正道?空有豪屋,不过是田舍翁的井蛙眼光罢了。”
他特意把“田舍翁”三个字咬得很重,嘲讽意味十足。
说来也巧,陆景知正领着大郎、二郎、三郎从豆腐坊里出来,检查新一批准备送往镇上的豆腐。
二郎耳朵最尖,听见了动静,抬眼便看到了骡车上的叔侄俩。他眉头一皱,低声对父亲道:“爹,三叔和书杰弟回来了。”
陆景知闻言,神情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他拍了拍手上的豆粉,整了整洗得发白但整洁的短褂,带着三个儿子信步走到路中央,正好挡住了骡车的去路。
拉车的骡子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
“哟,这不是三弟吗?”陆景知脸上堆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拱了拱手,“书杰侄子也回来了?县城风光好啊?瞧着,童生老爷的气派就是不一样。
“”
陆景远被堵得有些不悦,但看到陆景知那身朴素的衣裳,再看自己儿子挺拔的身姿,优越感油然而生。
他一掀车帘,跳了下来,把陆书杰也小心翼翼扶落车,眩耀般地挺起胸膛:“大哥!”声音拖得老长,“托福托福!送我儿去县学拜见名师,指点一番!书杰可是咱们陆家头一份的童生,十三岁的童生啊!在县城那些文曲星面前也不露怯!比起某些——”
他斜睨着陆景知身后像铁塔般壮实的三个侄儿,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某些只晓得抡锄头、磨豆腐的蛮牛,那真是天上地下!”
大郎皱了皱眉,没说话。二郎眼神微冷。
三郎是个暴脾气,当下就想呛回去,被陆景知一个眼神制止了。
陆景知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呵呵一笑,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语气:“哦!原来是送书杰侄子去求学了,难怪难怪,是好事啊!”
他话锋突然一转,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儿子们,声音洪亮了几分,“说起来也是巧,咱们家老五,五郎,刚拜了咱们村的王童生为师,前几日也正式入垫开蒙了!那束修还是二郎他们卖了几些蜂蜜,再加两担新出的头茬白豆腐凑的呢!”
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挎着小布包、正往私垫方向走的半大身影,正是放学归来的五郎。
陆书杰一直端着架子站在父亲旁边,闻言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到五郎那瘦弱的身影背着书包,只觉得异常刺眼。他“嗤”地一声,发出极为夸张的嘲笑,用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尖锐嗓音说道:“噗!十二岁?大伯,五郎弟都十二岁了才开蒙?啧啧啧,可真够神童的!哈哈哈!”
他故意笑得很大声,引来路过的几个村民侧目。
“我六岁就入了蒙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字一句都要下苦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笔墨纸砚样样要钱!整整七年啊!十三岁才侥幸过了县试府试!他十二岁才启蒙?!
一个大个子混在一群拖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堆里摇头晃脑,读人之初”?
哈哈哈哈哈,说出去我都替大伯臊得慌!读书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童生是那么好考的?他这年岁,得读到猴年马月才能去县里下场”试试?
再读多少年才能戴上我这方巾?只怕等他胡子都白了,还在描红呢!大伯,我劝您还是别浪费那些卖豆腐的钱了,留点银钱养老吧!”
陆书杰越说越亢奋,把自己读书时吃的“苦”无限放大,仿佛只有他才是唯一懂圣贤书的人。
他最后叉着腰,带着无比的优越和威胁总结道:“哼!等我将来中了秀才,再中了举人老爷!到时候,这门庭冷落的破屋子和这满是豆腥味的作坊,可别来我门前求告!你们现在不帮衬我,将来可没后悔药吃!”
这番话说得刻薄无比,连旁边的大郎二郎都气得脸色发青。周围的村民也聚拢了一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陆景知脸上的笑容却一点没变,反而更盛了。
他向前踱了一步,离得意忘形的陆书杰更近了些,用一种象是聊家常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啧啧啧,书杰侄子这童生,学问大不大我还不晓得,但算数看样子是真不过关啊。”
“啊?算数?”陆书杰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噎住了,优越感卡在半空。
陆景知指着自家敞亮的大宅和高大的豆腐坊,手指又划过作坊门口新栽的几棵小桑树苗。
“你看啊,大侄子,”他掰着手指头,声音清淅洪亮,周围的村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家呢,两三月前才分家,家徒四壁,就得了半片漏雨的破草房和三亩薄田。
我呢,带着你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几个泥腿子”兼蛮牛”,起早贪黑,先是琢磨出点蜂蜜的巧劲儿,挣了点糊口的钱。接着呢,”
他顿了顿,指了指豆腐坊,“又鼓捣出这点豆腥味”,蒙乡里乡亲们看得起,才混了口饭吃。”
他笑容可鞠地看着陆书杰,眼中精光一闪:“这前前后后啊,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月。”
他特意重重强调了“三月”,然后自光扫过自己盖好的大宅和运转有序的作坊:“结果嘛,你也瞧见了,遮风挡雨的砖瓦房有了,养家糊口的豆腐坊也开起来了,五郎也总算攒够束修上了学,家里还能省下点粮食,偶尔接济下隔壁张老爹那样孤苦无依的老人家。”
“哎呀呀,”陆景知一拍脑袋,仿佛才想起来,看着陆书杰,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关切”和“不解”:“书杰侄子,你刚才说啥来着?哦,说你头悬梁锥刺股,花了整整七年功夫,才————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上下打量着陆书杰,“才考了个童生?还得再花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指望中个秀才?至于举人老爷嘛————那更是————”
陆景知没说完,但那摇头晃脑、惋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围一片寂静。
陆书杰脸上的得意和嘲弄瞬间凝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
陆景远也愣住了,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他儿子花了七年确实只考了个童生是事实!而陆景知靠“泥腿子”手段,两三月就从一穷二白干成东村首富,更是铁打的事实!
陆景知看着叔侄俩的窘迫,笑容越发温和可亲,但话锋却更加犀利:“至于说后悔嘛————啧,”
他转向旁边一直憋着笑、快忍不住的三郎,“三郎啊,把你刚才给董大夫家送豆腐,董老顺口跟你说镇上那个张老爷家小子的事儿,跟你三叔和书杰弟说道说道?”
三郎立马挺直腰板,学着董大夫那种慢悠悠的老学究腔调,惟妙惟肖地大着嗓门喊:“哎哟喂,那位张童生小哥哦!都说神童!十一岁就过了县试府试!那是敲锣打鼓啊!结果呢?结果蹉跎到今年都十八岁了!今年又考,唉,又没考过!听说他爹把大半家业都填那笔墨纸砚上咯!啧啧啧,那银子花的————”
三郎一摊手,学着陆景知刚才的惋惜表情,“跟流水似的哟!也不知啥时候能听个秀才的响动!”
“噗嗤!”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接着,象是点燃了引线,好几个围观的村民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简直是把陆书杰和他爹的脸按在地上摩擦!陆书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哆嗦着指着三郎,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们!————”
大郎憨厚地补了一刀:“爹,咱家帐上这个月光豆腐就卖了一百三十七贯铜钱。”
二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恩,比董大夫说的张员外家一年花销还多些。五郎和将来大宝他们的束修,怎么也够供个二、三十年的了,还不眈误盖新房开新铺子。”
一家子商议,等大宝和唐定书启蒙一年半载再送私塾。
“你们————你们这些————田舍翁!一身铜臭!————”
陆书杰再也绷不住他那“童生老爷”的架子了,又气又羞,口不择言地吼道。
陆景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恼羞成怒的陆书杰和气得发抖的陆景远,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开:“铜臭,也比酸腐的墨水味能填饱肚子,更能给家人盖间遮风挡雨的屋子!
我们田舍翁,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吃饭,凭脑子和良心做生意,养活一家老小,供子弟读书识字,不求人中龙凤,只求明理立世。这买卖,做得踏实,赚得心安。”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气得快晕过去的陆书杰:“书杰侄儿,好好读书,争取早日————嗯,考上秀才吧。
慢工才能出细活儿嘛!大伯家呢,还得忙着做豆腐————还有五郎的功课要检查,就不眈误你们父子谈圣贤大道理了。”
说完,陆景知对着围观的乡邻拱拱手,“散了吧散了吧,各忙各的去!”
然后背着手,施施然地带着三个憋着笑的儿子,在村民们压抑不住的议论和偷笑中,向着自家那气派亮的青砖大宅走去。
留下陆景远和陆书杰父子俩,如同两个泥塑木雕,杵在尘土飞扬的村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春日午后的阳光和路人异样的目光下,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辆破旧的骡车,都显得格外寒酸和可笑起来。
尤其是,看到三郎还特意牵了辆马车出来转悠,还特意对着他们笑,白脸霎时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