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语惊堂!
天蒙蒙亮,寒意未散。
陆家新宅的灯火却已驱散了东厢的幽暗。陆景知立于镜前,仔细整理着崭新的细布衣袍。
镜中人影眉宇舒展,眼神沉静如深潭,过往老宅的阴霾早已被一种无形的自信涤荡干净。他微微颔首,对这个“焕然一新”的陆景知颇为满意。
步入院子,晨光熹微中,已见陆二郎的身影。他一身浆洗得发白、袖肘膝弯处却打了补丁的青布长衫,虽旧却整洁异常,发髻也束得一丝不苟。
只是那双不断望向院门又迅速收回的目光,以及无意识抿紧、透出几分发白的嘴唇,将他心底那份少年郎特有的忐忑与热切期盼,暴露无遗。
“爹————”声音出口,带着一丝极力掩饰仍透出的轻颤。
“慌个什么劲?”陆景知抬手,沉稳有力地拍在儿子稍显单薄的肩头,那力道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腰杆挺直了!今日你只管把礼数做足,剩下的,自有爹在!”
二郎那份藏不住的紧张,反倒让陆景知心中了然一这正是情意真切的表现。
“是,爹。”陆二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局促压入腹中,努力挺直了腰背。
媒人屈婆子此时也跨进了院门。她一眼扫过神采奕奕、气度已非吴下阿蒙的陆景知,又看到被收拾得干净利落、眉宇间充满期待的陆二郎,老脸立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哎呀呀!瞧瞧!瞧瞧咱们景知小子,二郎!这一身精神的!老婆子我活了这把年纪,看人最准!就凭你们爷俩这精气神,今日这事儿,保准顺顺当当,十拿九稳!”
陆景知含笑拱手致意:“屈婆婆辛苦。”随即示意身后随行的壮丁将准备好的三色聘礼一一抬至院中显眼处:
一对被红绸捆住翅膀却昂首挺胸的健壮白鹅;一方肥瘦相间、足有三斤重、
用粗红绳系得结实的鲜猪肉;一小坛贴着喜庆红纸的农家自酿米酒。
礼物不奢靡,却实实在在透着一股农家结亲的朴拙诚意与规矩齐整。
一行人在屈婆子的引领下,挑起担子,踏着尚沾清露的土路,朝村长王安富家走去。
果不其然,这提亲的阵仗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激起了沿途早起村邻的议论波澜。
“快瞧!那是陆老大!领着二郎,屈婆子在头里呢!”
“哎呦喂!这架势————是奔着王家提亲去啦!”
“哪个王家?莫不是————村长家那金凤凰?”
“准是小琪!你看这方向,错不了!陆二郎有福气啊!”
“啧啧,还得是陆老大有本事!分家才多久?瞧这光景,真是翻身了!”
“可不是?没点门路撑腰,哪能这么快发起来?”
“聘礼看着————鹅、肉、酒————该有的都有,也算用心了————”
陆景知对这些交头接耳的议论置若罔闻,步伐稳健,目光平视前方。陆二郎初时耳根泛红,但感受着父亲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那份悸动也渐渐平复,只剩下隐隐的期待。
刚至村长家那收拾得齐整体面的青砖院门前,一位穿着细布袄裙、面容干净利索的妇人(王安富的妻子李氏)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显是早得了信儿,专在此等侯。
她目光飞快掠过陆景知父子,又扫了一眼那些扎眼的红礼担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哎呀景知兄弟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路不好走,辛苦辛苦!屈婆婆,劳您大驾了!”
王安富作为女方尊长,自是要避嫌暂不露面,由她代为周旋招待。
王家堂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桌椅擦得锃亮,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既庄重又带着一丝农家少见的拘谨。
三媒俱全:屈婆子代表陆家;王家请来村中德高望重的赵阿婆作为女方代表;而陆家大堂嫂则作为亲族长辈见证人,坐在下首。
陆景知被让至主客位置落座。陆二郎则躬敬地侍立在他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偷偷飘向通往后堂的那道门帘,隐约捕捉到一角匆匆掠过的碎花裙裾,心口顿时像被投入一颗滚石,猛地一跳。
“吉时到!”屈婆子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亲和笑容,朗声开启纳采之礼:“老身今日受陆家陆景知老爷所托,诚心诚意,特来为陆家二郎陆青志,向贵府千金王淑琪小姐,登门求聘,祈结秦晋之好!永偕琴瑟之欢!”
她声音洪亮,随即一一指着堂下彩礼:“聘礼呈上:玉羽白鹅一对,喻佳偶天成,比翼双飞;精肉一方,表赤诚之心,殷实之意;薄酒一坛,敬天地祖宗,祈佑良缘!”
礼毕,屈婆子示意陆景知。陆景知自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规整的大红庚帖(上写陆二郎生辰八字),郑重地递交给对面的赵阿婆。
赵阿婆双手接过,庄重查看,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同样写就的王家王淑琪的庚帖,与屈婆子互相交换。这便是“问名”,双方正式交换八字帖文。
礼数周全,堂内暂时安静下来。
这时,一直端坐一旁、嘴角噙着得体微笑的王家媳妇李氏,在赵阿婆递过来的眼神示意下,轻咳一声,开口了。她先是满脸堆笑地夸奖了一番:“二郎这孩子啊,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模样周正,心地厚道,肯下力气!景知兄弟为人,咱们红枫东村,没一个不竖大拇指的!这门亲事,我们当爹娘的,听着心里也欢喜————”
铺垫完毕,她话锋微微一转,脸上的笑容依旧,却悄然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为难之色:“只是呢————景知兄弟也知晓,儿女结亲,那是咱们农家天大的事情。咱们做爹娘的,总想为闺女多着想几分。这聘礼嘛————”
她目光若有若无地再次扫过堂下那份朴实的聘礼,声音放得更缓更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叹惋:“————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礼数。一来,咱们两家的脸面都在这儿搁着;二来,也关系着琪丫头日后在婆家的分量和体面。若是————这礼单实在单薄了些————”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亲戚邻里看着,怕也难免有些闲话,委屈了孩子不是?所以啊————”她抬眼看向陆景知,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不知景知兄弟这边,是否还有其他——表示心意的安排?咱们也好心中有数。”
一番话,绵里藏针。意思是,你家如今排场这么大,光眼前这三样“标准件”恐怕不够分量,怕委屈了你家儿子,更怕委屈了我们家闺女,更怕在村里落个“女儿不值钱”的口实!
屈婆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暗骂这王氏刁钻,嘴上打哈哈道:“哎呀,王嫂子多虑了!景知小子这份心可是实打实的!您看这白鹅,多精神!这肉,多新鲜————”
她心里也急得跳脚,之前陆景知可没提还准备了别的!这光靠三张牌,怕是不好过关?
堂内气氛骤然凝结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景知脸上。
就在这时,一直气定神闲端坐着的陆景知,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看透一切又洞悉人心的笑声。
笑声不大,却象投入凝滞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僵局,吸引了所有注意。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和而深邃地直视着李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王婶子言之有理,句句为儿女计深远,思虑周全。这份慈母之心,景知感同身受,也万分钦佩!”
他先定下调子,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
随即,他坦然道:“不瞒在座几位长辈,陆家分灶立家,确如春日初苗,家底尚薄,库中银钱并不丰厚。”他语气坦诚,承认了现状,令李氏眉梢微挑。
你陆家还银钱不丰?你出去问问岘林东村哪家能甚过你家?
然而,陆景知话锋猛地一转,如同云开见日,石破天惊:“然则——”他顿住片刻,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后定格在李氏带着惊疑的脸上,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一我陆景知今日登门纳采,除这三样依循古礼之物外,为二郎与琪丫头成家立业,备下的聘礼,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活路、一份托底的家业!”
一语惊堂!
整个堂屋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一屈婆子、赵阿婆、李氏、陆家大堂嫂,甚至连一直垂着头的陆二郎都猛地抬起头,震惊莫名地看向他!活路?家业?这是什么聘礼?!
迎着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陆景知神色不变,声音愈发沉稳厚重:“方才王婶子提及脸面”二字,景知深以为然。但景知以为,这世上最大的脸面,不是金银堆积的虚华,而是握在手中的安稳营生,是能靠自己手艺和汗水挣出来、养得住妻儿老小的真本事!”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光芒:“二郎这孩子,踏实、肯吃苦,更愿意学!如今我已为他觅得一条可倚仗终身的路子—便是这做豆腐、卖豆腐的营生!”
陆景知掷地有声,指向门外人不可知的生意经:“咱们红枫镇方圆数十里的豆腐行市,正是风生水起之时!这门手艺活计,勤快肯干,便是安身立命之根本!这营生,不须求人,不怕年荒,凭自己双手就能挣下嚼谷,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馀!这—便是我陆景知今日,替我儿二郎,向王家千金下聘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