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丧尽天良的(第六更)
翌日清晨,岘林西村村口。
陆景知的牛车碾过晨露未干的土路,准时停在了约定地点。
方苗苗早已翘首以盼,身边石头上还坐着一位形容憔瘁、身形佝偻的年轻女子一正是她病重的姐姐,方圆圆。看到陆景知的牛车,方苗苗一直紧锁的愁眉终于松动些许,长舒一口气。
陆景知心中了然,这姑娘只怕是彻夜难眠,生怕自己这位“陆老爷”失约。
“陆老爷!”方苗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上车。”陆景知言简意赅,跳落车,小心地将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方圆圆扶上牛车。姐妹俩依偎着坐在铺了干草的板车中间。
为了不惹人侧目,陆景知特意选了这拉货的牛车而非屏蔽严实的马车。农闲时节,路上常有村民搭乘顺风车,载着两个女子同行,倒也不算太扎眼。
车轮吱呀,一路无言。很快,牛车便停在了镇上百草堂的后院小门外。
董大夫见陆景知去而复返,还带着两个面生的女子,只当是亲戚。陆景知简单说明是请他为其中一位诊病,董大夫看在陆景知是百草堂“大主顾”的份上,态度十分和蔼,示意将病人扶进内堂
“姑娘躺好。”董大夫拿出脉枕,三指搭上方圆圆枯瘦的手腕,神情专注。诊了片刻,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困惑。他换了一只手,又仔细审视了她的面色、舌苔,呼吸——
最终,他松开手,缓缓摇头,不解地看向陆景知:“陆老弟,这——实在蹊跷。从脉象、气息、面色来看——这位姑娘体内虽虚耗过甚,肝脾肾气皆弱,但并非——并非有什么明显的恶疾缠身啊?只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只是这身子损耗过剧,元气大伤,才显出一副大病沉疴的虚弱模样。奇怪,太奇怪了——”
“不可能!”方苗苗霍然抬头,失声惊叫,“董大夫!之前同医堂的易大夫明明诊定,说我家大姐是心窍有恙”,病在心脉上,须得长年服药,每月至少需进四副汤药吊着性命!”
她的话语里混杂着怀疑与强烈的祈求,“您再仔细瞧瞧?怎么会没病呢?”
“心窍有恙?”董大夫闻言,眉头锁得更深,再次凝神号脉。半晌,他依旧摇头,困惑不解,“脉象沉细微弱是有的,却绝无非死即伤的心窍重症之像——奇了,奇了——”
陆景知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此刻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眼神锐利地转向方苗苗:“苗苗,把你大姐常服的药方拿出来,给董大夫过目。”
方苗苗面露难色,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这——陆老爷,易大夫特意叮嘱过,那药方是他们同医堂不传之秘,切不可——”
“你信易大夫,”陆景知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还是信我?”
董大夫听到涉及他人药方,也立即正色道:“不错!同行秘方,按规矩,确乎不该轻传外人。
这——”他显得有些为难。
陆景知目光如冰,扫过屋内三人,一字一句,石破天惊:“方苗苗,你信我一次。我怀疑——
是那易大夫在害你们姐妹!”
“啊?!”
话音如惊雷炸响!
董大夫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方苗苗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躺在诊床上的方圆圆,身体更是止不住地剧烈一颤,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不!不可能是易大夫!”方苗苗下意识地抗拒这可怕的猜测,声音带着哭腔,“他一直收我们半价诊费,药钱也便宜——他那么好心的人,怎么会——”
“好心?”陆景知冷笑一声,字字诛心,“董大夫方才所言你也听到了。令姐并非真有大病!
那么,是什么让一个本该康健的人,变成如今这副连床都难起的模样?要害她的人,还能有谁?尤其点出心窍有恙”这种难以短期内证伪、又需长期用药的病症——”
他冰冷的眼神锁定面无人色的方苗苗:“恰恰是那个好心”又便宜”,为她长期开药方的人啊!”
董大夫倒吸一口凉气,结合自己诊脉的疑窦,雾时明白了陆景知的推断!他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药方!快!给我药方!若真是方子有问题,老朽拼着得罪人也定要揭穿此等禽兽行径!”
方苗苗看着姐姐绝望的眼神,所有的坚持轰然崩塌。
她颤斗着手,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严整、边缘已被磨得起毛的纸片,递了过去那是易大夫亲手写给她,让她每月凭此去抓药的“救命方”。
董大夫一把夺过药方,只扫了几眼,脸色便由凝重转为铁青,继而涨红!一股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
“畜生!丧尽天良!简直是断子绝孙的毒计!”董大夫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药方纸被他攥得咯吱作响,“这哪里是什么救命药!这分明是一剂——抽髓药”!”
“啊?!”方苗苗腿一软,瘫倒在姐姐床边。
董大夫指着方方,手指因愤怒而不停颤斗,声音带着医者悲愤的嘶哑:“你们看这几味药!大剂量使用过山龙”、狼毒”,阴寒攻伐至极!看似对症通脉,实则如冰针穿刺,日日侵蚀骨髓生机!更辅以钩吻”草少许,分量歹毒,看似镇痛,实则是麻痹脏腑感知,使人误以为征状减轻!再佐以大量甘遂”,泻利不休!病人本就元气不足,再用此方,简直如釜底抽薪!药灌得越多,身子骨就被蛀得越空!莫说弱女子,就是铁打的汉子,吃上半年也得形销骨立,病骨支离!他易某人——他是要活活熬干病人的精血性命啊!”
方苗苗听着这字字泣血的控诉,看着姐姐面如死灰、无声泪流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
脑海中闪过爹娘进山“采药”失踪前日渐憔瘁的面容、姐姐服药后短暂“舒缓”继而更深沉的痛苦——
一幕幕碎片串联起来,构成一张噬人的毒网!所谓“好心”、“便宜”,竟是杀人不见血的钝刀!她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伏在姐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姐!我对不起爹娘!我对不起你啊!是我—是我喂你吃的毒药啊!”
陆景知心头也是一阵发冷。这些害人不见血的毒方,远比刀剑狠毒百倍!
“董大夫,”陆景知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如此铁证在手,若我们告到官府,能否将那易某人绳之以法?”
董大夫眼中的愤怒渐渐被深重的无奈取代,他颓然摇头,叹息道:“难,老弟,难啊!首先,这药方——”
他抖了抖手里那张纸,“老朽认得易某的字迹,但他显然留了一手!这方子上的字迹生硬刻意,绝非他平日行医开方的笔迹,八成是誊抄时故意换过或让他人代笔!
官府查验,易某人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陷害、或者说是庸医误写乱开都易如反掌!其次,那同医堂——”
董大夫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忌惮,“背后与镇上胥吏乃至县衙里的差役都有些勾连——单凭这来历存疑的药方和一个病人之口,撼动他——难如登天。”
陆景知的心也沉了下去。权势勾结,这古代社会最底层的黑暗法则,他并非不知。
“罢了,”董大夫收拾起情绪,郑重道,“先治病救人要紧!这位姑娘是被药毒熬空了身子,所幸年轻底子在,元气虽伤,根基未毁。”
他提笔沉吟,“需用参苓白术散”固本培元为主,佐以归脾汤”调和肝脾,再添右归丸”温养肾气——徐徐图之,三五年内悉心调养,辅以食补,或有回复康健之日。只是这耗费——”
董大夫话未说尽,自光却瞟向陆景知。这药虽不昂贵至极,但常年服用,加之滋补食材的费用,对于一个普通农家的确是沉重的负担。
他见过陆景知花钱的气魄,这对他或许不算什么。
开好药单,伙计很快抓好了十天的分量。结算时,那数字也让陆景知暗自皱眉:三钱二分银!
照此推算,一月便需十两银钱!一年即是一百二十两!若吃上三五年——这开销绝非一般农家能想象。
方苗苗姐妹看着那沉甸甸的药包,再看看那刺目的帐单,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绝望吞噬。对她们而言,这是一个足以压垮脊梁的天文数字。
归途。牛车摇晃,气氛沉重。
车厢内,方苗苗姐妹面如死灰,沉默不语。前路缈茫,这沉重的医药费如同一座无形大山,彻底压垮了她们最后一丝侥幸。绝望的乌云笼罩在小小的牛车上。
忽然,一直强撑着的方圆圆猛地挣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车厢板上,对着坐在车辕附近的陆景知深深叩头,嘶哑着嗓子哭求:“陆老爷!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无以为报!只求——只求您收了我妹妹苗苗做妾室吧!我们不要分文彩礼!只求您往后善待于她,给她一条活路!我方圆圆今生做牛——求你了!”
“姐——!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方苗苗扑上来抱住姐姐,泪如雨下。
方圆圆惨然一笑,泪水混着尘土滚落:“傻丫头,姐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不能再拖累你一辈子——你本该有个好归宿——”
“不行姐!就算不买药,我们挖野菜糊口!我能养活你,也能养活弟弟妹妹们的!我不要离开你!”方苗苗死死抱住姐姐,仿佛松手她便会消失。
“弟弟妹妹——”方圆圆喃喃念着,眼中刚刚闪过的一丝决绝又黯淡下去,抱着妹妹痛哭起来。是啊,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啊!
陆景知看着这对相拥哭泣、走投无路的姐妹,内心也异常沉重。
他确实拿得出这笔药钱,但这笔无底洞般的开销,他凭什么负担?仅凭怜悯?他并非圣人。
岘林西村村口。
陆景知默默将方苗苗和依旧哭泣不止的方圆圆扶落车,看着她们相互搀扶、摇摇晃晃消失在村口的小路,心中滋味复杂。
他驾着牛车回到新家,但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并未消失。
午后,趁无人留意,他又悄步潜回了岘林西村。
在村口一处僻静的树林里,按约定等待的方苗苗走了出来,引着他避开村人目光,走上一条通往她家隐蔽草屋的荒僻小路。
走到一处茂密灌丛屏蔽的角落,方苗苗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景知面前!
“陆老爷!”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苗苗想过了!我不能丢下大姐和弟弟妹妹!求您——怜惜苗苗!不求名分,只求——每月能给苗苗一百文钱!有了这笔钱,我们至少能糊口,大姐也能吃些粗粮——苗苗——苗苗以后就是您的人!”
她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双颊飞红,却仍死死咬着下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伸出颤斗的手,一把抱住了陆景知的大腿!
这个举动,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无异于最后的、最卑微的献祭一她愿放弃清白名分,只求做他一介卑微的外室,换取那维系一家子蝼蚁般生存的——一百文钱。
陆景知身体猛然僵住,如同被电击一般!
他低头看着脚下跪地匍匐、用青春尊严换取一点残喘微光的姑娘,再联想到自己家中那堆着数千两银子的钱箱——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复杂情绪,狠狠撞上他的心头!
养外室?不!这绝非他所愿!
他几乎是用力按住方苗苗的肩膀,沉声道:“先起来!此事——容后再说!先带我去你家里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