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公寓的走廊里,灯光昏暗。
陈墨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中年人。
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彻底空白的。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这个时代的各色人物打交道的方式。
与嗜血的日军搏杀,与草莽的军阀称兄道弟,与精明的官僚虚与委蛇,也与天真的学生高谈阔论过。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平淡、突兀,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方式。
他的心跳,在一瞬间漏跳了半拍。
随即,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地狂跳起来。
那是一种,比面对日军坦克冲锋时,还要紧张百倍的混合着激动、敬畏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情感。
“陈墨同志,你好。”
那个人微笑着,主动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瘦,但很温暖掌心,带着一层薄薄的,似乎是常年握笔和处理文档而留下的茧。
而且他的声音很柔和。
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温润。
但那双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如同星辰般深邃、明亮的眼睛,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你所有的伪装和秘密。
陈墨感觉自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
“您好。”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干涩。
笑了笑。
目光又转向了陈墨身后,同样一脸紧张几人。
“这几位,想必就是陈墨同志,新招募的特别行动科的骨干吧?”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陈墨的心,再次一沉。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在武汉的所有行动,恐怕都早已,一清二楚地摆在了对方的桌案上。
“时间不早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中年人看了一眼走廊的尽头,语气依旧温和
“如果陈墨同志信得过我,不如移步一叙?”
陈墨沉思片刻。
知道这是一次,无法拒绝的邀请。
也是一次,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约见。
他点了点头。
“好。”
转过身,对李四光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等待我的命令。”
然后,他又看向林晚。
“你,跟我来。”
林晚,从始至终一直保持警剔着。
直到陈墨对她点了点头。
她才缓缓地,将那只一直按在腰间枪柄上的小手,放了下来……
夜色如同浓墨,将整个武汉三镇都笼罩了起来。
江面上,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声。
日军的夜间轰炸,又开始了。
一辆黑色毫不起眼的福特轿车,穿过灯火管制下,一片漆黑的街道
最终,停在了汉口长春街,一间同样毫不起眼的“新华书店”的后门。
警卫员,落车警剔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敲了敲门。
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请进吧,陈墨同志。”
陈墨拉着林晚的手,走进了这间在历史上,留下了无数传奇的红色据点。
书店的内部,很普通。
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外面那个充满了奢靡和腐朽气息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味道。
他们穿过堆满了进步书籍的前厅,来到了二楼,一间小小的只点着一盏台灯的会客室。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华夏地图。
那人亲自为陈墨和林晚,泡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
但那股清雅的香气,却仿佛能洗涤人心。
“尝尝。”他微笑着说道,“延安自己种的茶。比不上外面那些名贵的龙井、碧螺春,但胜在干净。”
陈墨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微涩,而后回甘。
真的很干净。
“您找我,恐怕不只是为了,请我喝一杯茶吧?”
陈墨压制心中的激动,开门见山地说道。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
任何的拐弯抹角,都是多馀的。
“当然不止。”
他先生也放下了茶杯。
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陈墨。
“我想找你,是想当面,感谢你。”
“感谢我?”
“对。感谢你。”
他的语气,很真诚。
“第一,感谢你,在台儿庄,救了那么多,抗日的好弟兄。无论他们是西北军,是川军,还是桂军,他们都是我们华夏的子弟兵。”
“第二,”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锐利,“我要感谢你,为我党的那篇《论持久战》,做了一次,最生动、最精彩的‘实战注解’。”
陈墨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正题来了。
“我很好奇。”中年人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温和,但每一个字都象一颗精准的钉子,钉向陈墨内心最深处。
“一个从未接触过我们,甚至对我们的理论,可能都一知半解的年轻人。是如何,能够在战场上,将全民抗战和以人为本的思想,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
“你教士兵净水防疫,教百姓生产自救。你把每一个士兵,每一个平民的生命,都看得,比一场战斗的胜负更重要。”
“你所做的这一切,与我们共产党人,在根据地正在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甚至在某些方面,你比我们,做得更超前更有效。”
“所以,陈墨同志,”他看着陈墨,缓缓地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比王维国那句“你是谁”,更难回答。
那是在拷问他的灵魂。
拷问他的信仰。
陈墨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
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自未来,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被写进了教科书,写进了每一个华夏人骨髓里的未来吧。
他只能用一种更笨拙,也更真诚的方式来回答。
陈墨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指着地图上,那些被战火染成了红色的局域。
从东北,到华北,再到华中……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我也没读过多少进步的书籍。”
“我只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看到在台儿庄里,打得最凶,但装备最差,死得最惨的地方军。他们拿着最破的老套筒,穿着草鞋,就敢去跟鬼子的坦克拼命。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家,没了。”
“他们的土地,被拿走了。他们除了这条烂命,什么都没有了。”
“而在黄泛区,那些被洪水,冲得流离失所的河南的百姓。他们在饿死、病死的边缘挣扎。”
“而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些仓库里,还堆放着足够几十万大军,吃上三个月的军粮。为什么?因为在某些人的眼里,这些百姓的命不如那些粮食金贵。”
“我还看到,在这座号称‘抗战中枢’的城市里。当我们在讨论,如何保卫它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在舞厅里跳舞,在酒席上高谈阔论。他们把这场战争,当成了一场可以投机的生意。他们在用前线士兵的血,来换取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陈墨转过身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压抑了许久的痛苦的火焰。
“我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病。”
“它的病不在于,武器不够精良。也不在于我们的士兵不够勇敢。”
“而是病在根上。”
“这个国家有千千万万,勤劳、善良、坚韧的人民。”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民。”
“但他们的血汗被一小撮人,无情地吸食。”
“他们的生命,在另一小撮人的棋盘上,被随意地,当成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们被告知,要为这个国家去战斗,去牺牲。”
“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地问过他们一句……”
“这个国家是你们的吗?”
这句发自灵魂深处的终极拷问。
让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虽然听不太懂,但她能感觉到,陈墨身上,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枪。
中年人也沉默了。
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身体微微颤斗的年轻人。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欣慰。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来历成谜。
但他却凭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独立思考。
触碰到了,这个时代最内核,也最深刻的那个问题。
他是一个天生的真正的革命者!
“你说的,都对。”
良久,中年人缓缓地,开口了。
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这个国家病了。是病得很重。”
“所以我们才要去,治好它。”
他站起身,也走到了地图前。
指着地图上,那些星星点点的代表着,敌后根据地的小小的红色的局域。
“你看到的是黑暗,是脓疮。”
“而在这些地方,我们正在努力地,创建一个你说的那种新的世界。”
“在这里我们把土地,分给那些真正种地的人。我们告诉他们,这个国家是他们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
“在这里我们没有压迫,没有官老爷。只有同志。官和兵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
“我们告诉他们,这支军队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兵。”
他转过身看着陈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足以移山填海的强大的信念。
“陈墨同志,你的问题”
“而我们正在用行动回答。”
“这个国家是,你们的!”
这句朴实无华,却又重于泰山的话。
象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
狠狠地劈中了陈墨的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
衣着朴素,却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光芒的伟人。
他感觉自己那颗,因为见惯了黑暗和死亡,而变得冰冷的心。
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照亮了。
……
时间很快就过去,谈话,结束了。
中年人没有再问,任何关于陈墨来历的问题。
也没有提出任何,邀请陈墨添加的要求。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用语言来确认。
思想上的共鸣和灵魂上的契合,是比任何组织形式,都更牢固的盟约。
临走前他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装帧很简单的,蓝色封皮的书,递给了陈墨。
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实践论》、《矛盾论》。
“有空,可以看看。”
他微笑着说。
“我相信你会在里面,找到很多你想要的答案。”
陈墨郑重地,接过了那本书。
他知道自己接过的不是一本书。
而是一把可以用来,改造自己和改造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思想武器。
当他和林晚走出了那间小小的书店。
回到了武汉那喧嚣、复杂,充满了未知和危险,街道上。
外面的防空警报,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从乌云后钻了出来,将清冷的月光洒满了整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林晚看着陈墨,她发现她的先生又变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的,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力量。
他的眼睛,比天上的任何一颗星辰都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