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走在队伍中间,和其他族人一样,仿佛变了个人。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旧棉袄显得空荡荡的,眼窝深陷进去,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皮肤被江边的风和日头吹晒得更加黝黑粗糙,像是老树皮。
嘴唇干裂泛白,走路的步伐虚浮无力。那身出发时还算整洁的棉袄,此刻沾满了己经干涸板结的泥浆、汗渍,还有几处明显的刮痕,破旧不堪,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
但是,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到挤在前面的陈氏和孩子们时,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归家的喜悦。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干涩却真实的笑容。
回到家,陈氏立刻打来热水,让秦远山洗漱。热水洗去满脸风尘和疲惫,却洗不去深嵌在皱纹里的憔悴。陈氏又赶紧把一首温在锅里的糙米干饭和一碟淋了少许猪油的咸菜端上来。秦远山坐在桌旁,几乎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吃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吞咽声,仿佛饿了几辈子。秦浩然看着大伯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那徭役的艰辛,即便大伯不说,也写在了这狼吞虎咽和深深的疲惫里。
秦禾旺和菱姑围在旁边,既心疼又好奇,叽叽喳喳地问着修堤苦不苦?挖河累不累?晚上睡哪里?秦远山只是含糊地应着:“累,咋不累…就是挖土抬石…睡窝棚…”
并不愿多提其中的具体艰辛和可能遇到的危险,比如监工的鞭子,沉重的石夯,冰冷的河水,还有病倒的同伴…他怕说出来,只会让家人更加担心和后怕。
休息了一两天,喝了几顿陈氏特意熬的稀粥,秦远山的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走路也不再那么飘忽。
秦禾旺便迫不及待地缠了上去,指着墙角那宝贝似的半麻袋晒干药材,兴奋地说:“爹!爹!你看,这是我们挖的草药!德昌爷爷都来看过,说药铺收的!你下次去镇上,帮我们卖了呗?说不定能换点钱,买肉吃!” 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油汪汪的肉块。
秦远山看着儿子那期盼的眼神,又走过去看了看麻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晒得干爽的麦冬和苍术片,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重量和可能的价格。
秦远山当然知道这东西廉价,但好歹是孩子们花了力气、动了心思弄来的,这份心意比那几个铜板更珍贵。能换几个钱是几个,哪怕只够割一小条肉,也能让孩子们解解馋,给家里添点油水。
正好,家里和几户关系近的族人家积攒的棉籽也该拿去镇上的油坊榨油了,需要借用村里的牛车跑一趟。
于是,秦远山点了点头,粗糙的大手摸了摸秦禾旺的脑袋:“成。过两日,我跟你三叔、五叔家约好,一起用牛车拉棉籽去镇上榨油,顺道把你们这宝贝带上,去药铺问问价。”
秦禾旺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咧着嘴傻笑。秦浩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涌起一股微弱的成就感。
出发那天清晨,霜寒露重,天气干冷干冷的,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几户人家把装满棉籽的沉甸甸的麻袋搬上了村里的老牛车上。
秦远山把孩子们那半麻袋药材小心地放在车辕旁易于拿取的位置。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位族人,大家互相招呼着,脸上带着去镇上的些许轻松和期待。
秦远山把秦禾旺和秦浩然抱上了牛车,让他们坐在厚实且相对柔软的棉籽麻袋上。“坐稳了,路上冷,裹紧点衣服。” 叮嘱道,顺手把一件破旧的蓑衣盖在两个孩子的腿上。
秦浩然把冻得冰凉的小手紧紧缩在袖筒里,看着大伯和另外两位叔伯在前面,一人牵着牛绳,两人在旁边照应,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脖子下的铃铛发出沉闷的叮当声。路两旁的田野一片萧瑟的枯黄,残留的稻茬上覆盖着一层白霜,远处的树林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寒风像小刀子一样扑面而来,秦浩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身子缩得更紧。秦禾旺倒是兴奋得很,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不停地指着路边的景物问这问那,打破了旅途的沉闷。
牛车走得缓慢,将近一个时辰,才远远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房屋轮廓,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清水镇。比起记忆中的县城,镇子小了许多,只有一条主要街道,两旁是高低错落、略显陈旧的店铺,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
进了镇子,人声稍微多了起来,有了些烟火气。秦远山让其他两人先把牛车赶到相熟的油坊去排队等候榨油,自己则一手牵着依旧兴奋东张西望的秦禾旺,一手牵着默默观察西周的秦浩然,背上背着那两小袋药材,朝着记忆中的那家小药铺益寿堂走去。
药铺的门面不大,黑漆木门,匾额上的益寿堂三个字漆色有些斑驳。一走进去,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柜台很高,后面坐着一位穿着深色长衫、正在就着窗口光线拨弄算盘看账本的老先生,想必就是掌柜。
秦远山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显得有些拘谨。他走上前,把麻袋轻轻放在地上,解开扎口的绳子,露出里面晒得干爽的麦冬和苍术片,陪着笑脸,语气恭敬地说道:“掌柜,打扰您了。您看…这些药材,贵铺收吗?”
老掌柜闻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秦远山和他身后的两个孩子,目光最后落在地上的药材上。放下账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弯腰,先是抓起一把麦冬,在手里摊开,仔细看了看成色、干燥度和纯净度,又捏起几片苍术,凑近闻了闻气味,还用指甲掐了掐质地。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淡,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冷静:“麦冬,品相尚可,晒得也算干,杂质不多。苍术嘛…切片厚薄不均,有些过于厚了,不易干燥透彻,不过气味还算纯正。”
报出了一个低得让早有心理准备的秦浩然心里仍旧忍不住一沉的数字,“都是些最寻常的药材,收是收,价钱嘛…麦冬,二文钱一斤。苍术,三文钱一斤。”
秦远山对这个价格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搓了搓手,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试探着问:“老先生,您看…我们这药材收拾得还算干净,分量也有二十来斤,能不能…劳您驾,稍微给加点?孩子们挖了挺久…”
老掌柜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店铺里间堆放的那些更多、品相明显更好、包装也更整齐的药材,语气不容商量:“就这个价。清水镇上就这个行情,童叟无欺。你们要是不愿卖,可以再去别家问问看。” 这话听起来客气,实则断绝了还价的可能。
秦远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枉然,便点了点头,干脆地说:“成吧,就按您老说的价,劳您费心称一下,多谢了。”
最终,那半麻袋凝聚了孩子们多日汗水、精心晾晒的药材,经过老掌柜用一杆小秤仔细称量,苍术十二斤,麦冬十六斤,加起来只换回了区区六十八文铜钱。
老掌柜从柜台里数出钱,递给秦远山。秦远山转手就把这一小串用麻绳的铜钱,交给了从一开始就眼巴巴盯着秤杆和钱匣子的秦禾旺。
走出药铺,重新回到清冷的街道上,秦禾旺脸上那出发时的兴奋劲儿己经消退了大半。他掂量着手里那串叮当作响、却远低于预期的铜钱,小脸垮了下来,嘟囔道:“才这么点…挖了那么多天…都不够买几斤肥肉吃的…” 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和委屈。
秦远山看着儿子沮丧的样子,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知足和务实:“知足吧,娃。力气是浮财,用了还会来。这是无本的买卖,靠你们自己的力气和心思换来的。钱再少,也是钱。”
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肉铺幌子,“走,爹带你们去割点肥肉膘子回去炼油,剩下的油渣,晚上让你娘用辣椒炒一炒,撒点盐,也香得很,下饭!”
秦禾旺听到油渣,眼睛又亮了一下,虽然比不上大块肉,但那也是难得的油腥美味了。点了点头,把那份对大钱的失望暂时压下,握紧了手中的铜钱串,跟着父亲向肉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