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然仰起小脸,扯了扯秦远山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大伯,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想去看看。
秦远山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就拒绝:“胡闹!去县城路远得很,又不是去玩,是去交皇粮!你个小孩子家跟着添什么乱?老实在家待着!”
秦浩然却不放弃,黑亮的眼睛执拗地看着大伯。这时,里正秦德昌走了过来,看了看秦浩然,沉吟了一下,竟破天荒地开口道:“远山,带上他吧。让孩子见见世面,也好知道这粮米来得不易,官府的规矩是个什么样。”
秦德昌发了话,秦远山只好应下,但还是瞪了秦浩然一眼:“跟着可以,不准乱跑,不准多话,听到没?”
秦浩然点了点头。
队伍终于出发了。西架牛车走在最前,老牛迈着沉重的步子,车轮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
秦远山和其他几个壮劳力跟在车旁照应,秦浩然则小跑着跟在大伯身边。秦德昌走在最前面,眉头紧锁,像是在思量什么。
从柳塘村到景陵县城,这条路格外漫长。日头渐渐升高,炙烤着大地和路上沉默的人群。
秦浩然年纪小,走了不到二个时辰,小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头发,小脸热得通红。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秦远山看他实在吃力,叹口气,一把将他抱起,放在空了的牛车架子上坐了一会儿。牛车颠簸,视野却开阔了些,默默地将这路途记在心里。
足足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望见景陵县城那低矮的土城墙。城门外比平日里热闹许多,都是从各乡各村赶来交粮的农人,牛车、驴车、独轮车排成了长龙,人声、牛叫声、衙役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的。
秦德昌指挥着村里的牛车,找到属于柳塘村序列的位置,慢慢跟着队伍往前挪。等待的过程极其煎熬,日头毒辣。秦浩然坐在车辕上,看着前面那些交粮的农人,无一不是面色愁苦,小心翼翼。
终于轮到了柳塘村。交粮的地点设在县城粮仓外的一片空地上,几个书吏模样的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拿着笔和账簿,面无表情。
旁边站着几个穿着号褂的胥吏,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槌和斜口的斗斛,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农人和他们的粮食。
秦德昌脸上堆起近乎谦卑的笑容,快步走到那书吏面前,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低声道:“老爷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那书吏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桌下捏了捏布包里的铜钱,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提高声音,拿着账簿开始唱名、核数。
接着,重头戏来了。胥吏们走上前,指挥秦远山他们开始卸粮。粮食被倒入一个特制的大斛里。那胥吏看似随意地站在斛边,等粮食倒到快要满时,他忽然飞起一脚,猛地踹在斛壁上!
“哐当”一声闷响!斛身剧烈摇晃,里面原本堆得尖尖的粮食因为这一震,瞬间塌陷下去一层,溢出来不少,撒了一地。
“没满!接着倒!” 胥吏面无表情地喝道。
秦远山和族人们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忍着心痛,又从麻袋里捧出粮食,继续往那似乎永远填不满的斛里添加。首到粮食再次堆到斛口,那胥吏才慢悠悠地拿起一块刮板,沿着斛口猛地一刮!又将最上面一层刮掉不少,落在地上。
“这一斛,满了,记上!” 胥吏这才对书吏喊道。
秦浩然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得分明!那一脚是故意的!那刮板也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斛里的粮食震实、刮平,好让他们多交!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粮食,可都是族人一滴汗珠摔八瓣种出来的啊!
他看到族叔公秦德昌脸色铁青,却又不得不再次凑上前,从怀里掏出几个更零散的铜钱,偷偷塞给那个踢斛的胥吏,陪着笑脸:“爷,您受累,您受累”
那胥吏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撇撇嘴,似乎嫌少,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态度依旧傲慢。
就这样,一斛又一斛,每一斛粮食都要经过这“踢斛”、“淋尖”(堆尖再刮平)的折腾,都要秦德昌陪着笑脸塞上几个铜钱,才能勉强过关。
地上的粮食越撒越多,刺痛着每一个农人的心。却没人敢去捡拾,那是“损耗”,是胥吏们默许的“规矩”,谁敢去捡,就是挑战他们的权威,后续的刁难只会更多。
牛车上原本堆得高高的麻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秦浩然看着粮食越来越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看到大伯秦远山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扛粮食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却始终不敢发作。
所有的粮食终于交完了,书吏在账簿上画了个勾。秦德昌像脱了力,背脊似乎更驼了些。挥挥手:“走吧,回去吧。”
秦浩然正在牛车上出神地想着如何脱贫,忽然,目光被粮仓另一边的情形吸引住了。
那边也有交粮的队伍,却不像他们这边排得老长,乱哄哄如同闹市。那边只有寥寥几架牛车,却秩序井然。
最关键的是,看守的胥吏非但没有厉声呵斥,脸上甚至还带着点近乎客气的表情!一个穿着明显比普通农人体面些的人,正和书吏谈笑风生,根本不需要偷偷塞什么铜钱。
量斛的时候,那胥吏的动作也规矩得很,只是平平地刮过斛口,绝无那故意的“踢斛”和“淋尖”!
更让秦浩然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用像柳塘村这样,苦苦等着胥吏一斛一斛慢吞吞地量完,而是很快就被引领着,将粮食运往仓库里面去了,似乎有什么优先权。
秦浩然忍不住拉了拉身边秦德昌的衣角,小手指向那边,仰起脸好奇地问:“族叔公,你看那边是哪个村?他们怎么不用排队?那些官爷…好像也不踢他们的斛,他们也不用偷偷给银子?”